可是却没有丝毫关于这些的记忆。
刚才摸在琴弦血迹上的回忆纷沓而来。
烈烈火光之下,白衣少年身上沾满血迹,却还是执拗地举着弓箭做最后的反抗。
这一幕太过于震撼,以至于在城内叛军冲出来的时候,谢春山不可抑制地感受到从胸口最深处传来的钝痛感。
每一道在白衣少年身上留下的伤口,都好像一根根带刺的荆棘扎进谢春山的心中。
再被人拔出,带着鲜血淋漓的骨肉,一滴一滴。
滴进回忆的最深处。
“等到出了城呀,师兄你也不要去什么三清宗,听我的,回去跟师父认个错,这件事就算揭过去了,你还是咱们的归云仙府大师兄,师父可以废了你的灵府,也一定能帮你接上。”
谢长行说这句话的时候轻描淡写。
然后扭头撇到谢春山脸上闪过的一丝痛苦之色。
但谢春山很快将这缕神色收起来,似乎对被自家师父生挖灵府这件事,早已淡去。
谢长行吐了吐舌头,自知不该提这茬子。
但他自己心中对师父倒没有多少怨怼。
毕竟整个归云仙府,都不认为师父真的会眼睁睁的看着大师兄死。
那可是大师兄啊。
那是他们整个归云仙府寄予厚望的天才。
是千百年来这人间唯一可以飞升的希望。
师父曾经说过,大师兄的道心坚韧无比,只需得证无情道,便可不日飞升。
大道无情,唯有道心坚韧,方可证道。
这样一个不世奇才,一旦证道,便是他们归云仙府的荣耀。
千秋万载的荣耀。
谢春山并没有回应去归云仙府的话。
而是抚摸着手中的琴弦,幽幽问了一句。
“若前世欠下因果,是否应该了结?”
“前世因果?前世因果不是已经全都了了吗?师兄你忘了?那场洪水……”
谢长行一提到那场洪水,就猛然抬头,小心翼翼地盯着谢春山的脸色。
整个归云仙府都知道,那场洪水一直是谢春山不能触及的禁忌。
也是谢春山灵府破碎的缘由。
可这一次谢春山似乎并没有把心神放在那场洪水上。
他眉眼浅淡,目光落在琴弦之上,久久不愿离去。
谢长行咽了一口口水,不敢相信自己的接了话茬子道:“师兄是有什么未了的因果?若是因果未了的话,确实会影响大道飞升,师兄欠了什么因果?”
“若有人因你而死,该如何了结?”
谢长行一脸懵逼:“自是以命抵命……师兄你该不会!”
马车悠悠,谢春山却再也没有回话。
一路无言,缓缓向城外驶去。
原本苍梧大道上还有一些萧条,可渐渐的越靠近城门,路上的百姓便多了起来。
只不过这些百姓的穿着都破破烂烂的,像是流离失所许久的模样。
“奇怪,这大雍朝王都可是最繁华的城池,怎么会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乞丐?”
谢长行一下子捏紧手中长剑。
其实在大雍朝王都之内,谢长行倒是没有什么害怕的。
毕竟修仙之人在王都内都不可以使用法术。
所以单凭一手剑术的话。
这天下无人能出谢春山左右。
谢长行自然是不担心自家师兄的安危。
可是一旦离开了王都,离开了禁用法术范围。
也不知有多少人想要置大师兄于死地。
谢长行难免紧张。
谢春山紧紧盯着那群涌进来的难民。
难民们衣衫褴褛,手中举着破碎沾满泥土的粗陶碗,脚上连一双鞋子都没有,就这么赤着脚,湿漉漉的踩在青石砖上往城里走。
大雨连绵,青砖路滑。
可他们却朝着同一个方向,满含期待的前行。
直到一阵马蹄声惊破了这一份静谧。
有官员手持檄文,枣红色骏马四蹄踏过水迹,与谢春山的马车擦肩而过。
“萧帝有令,四公子萧怀舟已与东夷联姻,凡婚期之内城中四处,皆可接纳流民,布棚施粥,普天同庆,保尔等安康!”
谢长行伸手掀开帘子,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怪不得马不停蹄把你送走,原来转身就另寻新欢去了,怕是得罪那位东夷世子这才匆匆忙忙遣送师兄啊,真是个浪荡子弟,师兄你说……”
谢长行回头,发现谢春山好像下定决心一般,语气温柔而坚定:“去归云仙府。”
谢长行目瞪口呆,刚才不是还在游说来着,这就改变主意了??
却见谢春山将那把月琴妥帖安置好,如同稀世珍宝一般交到他手中。
“若我不能归来,此琴与我同葬。”
帘外细雨潺潺,枣红色骏马踏水疾驰而过,拖着一厢暗青色车厢迅速消失在城门的方向。
由于雨幕细密,大多人都躲在油纸伞下。
所以没有人看见这辆马车在离开城门的一刹那就消失不见了。
千里缩行遁地之术,只不过弹指一瞬间,载着谢春山的马车便出现在一座白云旷悠的山脚下。
别处都是春雨绵密,唯独此山处,晴空万里,无风无雨亦无尘。
往上看,是千尺台阶直入云霄,若是单靠人力爬上这些台阶,怕是需要耗费几天几夜的时间。
而马车停驻在那,原本载着人的车身一轻,车中早已人去楼空,徒留一匹枣红色骏马在树前喷仰鼻息。
顺千尺台阶而上,‘归云仙府’四个挥斥方遒的大字,浩然古朴地屹立在山门前。
雕着符咒的木质山门被一阵风从外而内推开,就见门内有道童抑制不住语气里的兴奋,一路冲到两仪堂前,急匆匆行了个跪拜礼仪:“祖师爷,大师兄回来了!”
两仪堂乃是归云仙府府主议事的厅堂,平日里长屿老祖也会在这里领着众弟子入道。
因为归云仙府一众弟子皆是长屿老祖领入门的,所以大家皆称长屿一句“祖师爷。”
小道童冲进去的时候,长屿老祖正在跟诸位弟子讲经道。
他身着一身紫金色的道袍,须眉白发,看起来已有数百岁了。
正在听讲经的小弟子们听见“大师兄”三个字,全都失了继续的心思,一个个仰起脖子往堂前看。
只有长屿老祖捋了捋自己的白色胡子,语气高远道:“他知道错了吗?”
雀跃着跑进来的小道童被这句话问的有些懵,挠了挠脑袋思索了下,这才悻悻道。
“大师兄好像……往洗心池的方向去了。”
洗心池!!!
在座的所有弟子全都倒吸一口气,纷纷站起来,面面相觑却不敢吱声。
洗心池在归云仙府算是半个禁地。
为什么算是半个禁地呢?
因为洗心池是归云仙府历代祖师爷和宗主的埋骨之地。
祖师爷便是为所有弟子传道授业解惑之人,只管道内的事物,不参与任何与大雍朝之间的往来。
而宗主,是执掌归云仙府生杀大权之人,平日里也会负责和仙门之外的其他人打交道。
所以当位高权重的祖师爷和宗主逝去之后,便会将他们坐化的尸骨埋入洗心池。
那些没有能够飞升成仙而残留在人间的强大灵力与怨气,日日夜夜纠缠在洗心池之中。
得不到疏解,便会作祟。
洗心池之所以名为洗心,就是因为进入此池水之中的人可以洗涤内心,真真正正面临自己内心所有的东西。
也包括前世今生。
洗心池中的强大怨念,可以让一个人看到自己的往来三世,而对于修道之人来说,前尘往事应当是如过眼云烟。
若是入了洗心池,看清了前尘往事,要么就是道心坚定,不为所动,一身道法自然得以大成。
要么便会滋生心魔,自此之后沉溺于过往,再也不可能从洗心池中出来。
只会一日一日在池中轮回,直到生死混淆那一天化为枯骨。
为洗心池中多添一缕怨魂。
谢春山要去洗心池这个消息,几乎可以说震惊了整个归云仙府。
等长屿老祖飞到洗心池的时候,洗心池周围已经密密麻麻围满了归云仙府的弟子。
上一次出现这样的盛景,还是谢春山被长屿老祖一剑穿透灵府,废去全部功法的时候。
谢春山没死,众人心知肚明。
是因为长屿老祖不过是想给自己的徒弟一个教训。
毕竟谢春山是谁?
是归云仙府数千年来,唯一有机会飞升成仙的天纵奇才。
长屿老祖绝对不舍得毁了这样一个天才。
所以选择了小惩大诫,将谢春山废了丢到人间去,感受一下人世间的悲苦。
虽然不明白谢春山与长屿老祖之间到底因为什么事情闹到这般地步。
可今天谢春山忽然回来,招呼都不打来了洗心池。
吃瓜群众表示事情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长屿老祖飞升绕到众人前面,暮光森冷的盯着洗心池旁那个雪衣涤尘的道君。
谢春山身上穿的单薄。
洗心池上不停翻涌上来的寒雾熏染着他脸上如瓷如玉的肌肤。
他一言不发,携霜沾雪,身姿笔挺站在池水边,望着碧波荡漾的池面。
终是长屿老祖先开了口:“一入洗心池,虽可知前尘往事,但你对那场洪水执念如此之深,你若入了洗心池,会死无葬身之地。”
长屿老祖道行高深,每一个字说出来都如洪钟一般穿透山崖,震荡在所有人的心头。
“大道无情,凡修仙者,不该念念不忘,自寻死路。”
“我心中有惑,则道心阻碍。”
这句话当初长屿老祖将谢春山从凡间寻回来的时候,谢春山也曾这么对长屿说过。
后来……
后来长屿老祖便罚他在思过涯待了百年。
百年之后,谢春山依旧执念于此。
这才有了后来的仙骨尽碎,灵府破裂之苦。
此时,众弟子看到谢春山又提了这句话,一个一个面面相觑,却不敢多言。
长屿老祖上一次还没有能原谅大师兄,大师兄又来了这一出。
果然,长屿老祖话里虽然听不出多少震怒的语气,可威压却一重一重而来,重重叠叠直往谢春山而去。
在归云仙府,长屿老祖素来是说一不二的绝对权威。
千百年来,也就只有一个谢春山会忤逆他。
风将天上的云吹过,落在谢春山身上,投下一片阴影。
谢春山岿然不动,长屿老祖的话如云过耳。
“我今入洗心池,只为一人。”
等到谢春山的话音落下,洗心池前方已失去了那个白衣道君的身影。
如同一片雪花坠入万丈深渊,那些深蓝色的湖水如同有生命一般,向上攀岩出灵力交织的手臂模样。
一层一层将落入洗心池中的人重重围困住。
每一层灵力凝结成的手臂攀上谢春山的衣服,便将那块衣服灼烧起来。
分明应该是蓝的深邃的湖水,此刻却在谢春山的周围燃起了像红莲业火一样的东西。
阴风过处,好似有万千怨灵在池中回旋着,哀嚎着,想要将进来的人拖向深渊的最深处。
万劫不复。
有点点光华从谢春山的身上散开,与那些肆意挥舞的鬼火融合在一起。
大家眼中肉眼可见的可以看到谢春山身上骨血一寸一寸被吞噬。
每沉入洗心池一分,身上的血肉便会消融一分。
而肢体之下,不过片刻工夫便已经成为森森白骨。
“……大师兄!”
谢长行在岸上徒劳呼喊,却有心无力。
池中的白衣道君轻轻阖上双目。
看见前世。
有许许多多曾经在记忆里支离破碎的画面。
而那些画面所组成的光晕如同一幅幅画卷呈现在他面前,逐渐形成一个完整无缺的故事。
故事里却只有一个主角。
就是萧怀舟。
他回到了落雪的苍梧大道上,形形色色的路人路过他,却不敢相救。
直到晨光微熹,那个身着青碧色衣衫的病弱少年,一边咳嗽一边踩着雨雪的泥泞,语气急切:“你没事吧?”
这是初遇。
他当时双目尽盲,也就没有能看见少年对他的一眼万年。
后来少年将他带回了府里,亲力亲为精心照料。
少年分明是千娇万宠养大的,在他面前却总是小心翼翼揣摩他的喜好,生怕惹他不开心。
那时的院子安静的很,每日晨起就能听见少年叮嘱下人,不要扰了道君清静。
每晚的月色虽然看不见,可伴着月华升起的,总是远处八角亭下悠扬婉转的月琴声。
谢春山第一次感受到了不同于归云仙府的冷清。
他见过少年责备下人,却不如传言之中那般嚣张跋扈,反而恩威并施,不伤人心。
他见过少年一瘸一拐的将得到的药物放在他的门槛上,然后偷偷摸摸藏在柱子旁边。
一边揉着自己被打伤的腰,一边朝他屋里偷看。
偷看他有没有用自己送来的药。
来年大雨,他站在檐下,忍不住抬手任凭雨滴打在自己手掌心。
瓢泼大雨总能让他想起一些想要遗忘的事,也会带来一些他不想要看到的天灾。
所以每逢阴雨连绵,他便不算情绪很好。
可他生性淡漠,即使兴致缺缺旁人也只会觉得是他不可亲近。
偏偏那日,一把青竹油纸伞从他背后撑起,将他整个人囊括其中。
春风得意的少年郎眉眼弯弯:“道君一定和我一样,见到此雨,心系百姓。”
“请谢道君放心,大雨之后必有大灾,我只会倾其所有,护大雍安宁,还太平盛世。”
少年郎的志向总是远大而朝气蓬勃。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眼前言笑晏晏的少年,真的为了这一句誓言,付出自己所有的生命。
再后来,少年对他的付出越来越多。
直到那一日,少年浑身浴血提着玲珑骨,跌跌撞撞跑回王府,明明已经烧得浑身滚烫,却还是选择先见他一面。
少年的怀中,是他以命相护的宝物。
“谢春山,你有救了……”
少年烧了整整三天三夜,好几次都差点在夜里断了呼吸。
午夜梦回的时候还能看到少年瑟瑟发抖的手,好像梦中还在颤颤巍巍提着剑,为了一个玲珑骨而浴血厮杀。
那一夜,他破天荒的留在了少年的屋里。
看着少年从烧得迷迷糊糊,到被梦魇缠身,痛苦不堪。
到最后,少年摸索着攀上他的脖子。
小心翼翼,轻轻试探。
吻上他的唇。
无情道心,在那一刻支离破碎。
他第一次后知后觉,尝试到人间的情感。
竟如此炽热而滚烫。
令人留恋。
温香软玉,这是他第一次没有推开少年。
也是第一次,将少年身上的味道印刻进灵魂深处。
他能感觉到嘴角还有酸酸涩涩的液体,是萧怀舟在哭啊。
那夜的少年蜷缩在他的怀里,不停的哭泣和索求。
“谢春山……我做到了……可是死了好多好多人……”
那夜过后,大雍朝就变了天。
东夷族宝物被盗,世子出事,巍巍将倾。
原本风调雨顺的朝代转瞬就变了脸。
所有的矛头全都指向萧怀舟,甚至将世子之死全都推到了萧怀舟头上。
金戈铁马,踏破宁静,战乱四起,流离失所。
只有谢春山知道。
那个少年绝不会做这种事。
然众口铄金,无从辩驳。
曾经的白马春风少年,好像一夜之间长大。
萧怀舟那夜之后什么都没说,只是将玲珑骨交给他,送他回了归云仙府。
少年语气轻松,“待我披甲而归,请谢宗主与我一同,欣赏这天地浩大。”
可没想到一别之后,却是永诀。
“不好了,业火要把大师兄全吞噬了!”
洗心池上有小弟子惊呼。
连站在一旁怒其不争的长屿老祖也肉眼可见的慌了。
他所作所为,皆为惩处谢春山。
皆为巩固谢春山的无情道心。
无论是当年那场大水,百年的思过崖面壁,亦或者是破碎的灵府,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那颗无情道心。
若是谢春山死在洗心池……
整个归云仙府,都绝不可能再找到一个如同谢春山一样的人。
绝艳惊才。
长屿老祖急匆匆抬手施了法诀,苍绿色的法术将整个洗心池罩住。
一重一重的法术向谢春山身上荡漾而去。
虽说暂且压制住了池子里汹涌而上的幽冥鬼气,却根本无法扑灭红莲业火。
只因为红莲业火是自无情道心而生,若无情道心动摇,则业火漫天,烧尽一切。
池中的白衣道君神色平静。
明明是被红莲业火时时刻刻在焦灼的神魂,此刻却让他感觉到无比的轻松。
他的道袍,手臂,一路往上皆被业火吞噬。
一寸一寸,化为飞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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