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日出,到黄昏,少年终于小心翼翼捧着一样东西,逃也似的逃离了那座山谷。
而后一连好几日,少年都将自己蜷缩在榻上,闷头裹被子,瑟瑟发抖做着噩梦。
谢春山这时才恍然觉悟,彼时的少年,也不过才十九岁的稚嫩年纪。
尽管夜晚很害怕,可当白日少年捧着拿东西来到他面前的时候,语调如常,肆意明媚:“谢道君,我说过,我一定能治好你,我没有食言。”
少年笑如三月春光,小心翼翼双手奉上那个东西。
谢春山认得那样东西。
那是玲珑骨,巫族圣物。
这世间唯有玲珑骨,可以弥补仙骨尽碎的遗憾,让他们修道之人重新连接骨血,承接经脉,修补灵府……
玲珑骨,是萧怀舟一手铸成杀戮而来的么?
谢春山不知,但他可以肯定一件事,那便是他的伤痕每一处都与眼前的萧怀舟息息相关,每一道伤的恢复,都是因为萧怀舟。
可他却不记得了。
接下来的事情似乎陷入一片迷雾之中,不管月琴的声音再怎么清新悠扬,谢春山都不能再往前多看一步。
或许是接下来的事情与他无关,亦或者是,接下来的萧怀舟,再也没有弹起过那把月琴。
谢春山敛了眉眼,从一片泼墨回忆中清醒过来。
眼前的萧怀舟,就是记忆里肆意张扬的那个少年,只不过多了些成熟稳重,再也不见当年的热烈之色。
是什么,改变了他?
谢春山不知。
轮回重生,人间历劫,对于他们修道之人来说并不陌生。
脑海中的记忆真真切切告诉谢春山,他确实与眼前的萧怀舟有那么一段前世未能了结的因果。
怪不得那日,萧怀舟会问他,信不信‘兰因絮果’。
一曲毕,恩怨现。
都倒是兰因絮果,原来,是现业谁深。
前世,他真的亏欠了萧怀舟。
“你有什么心愿?”
谢春山从屏风后面站起身来,将所有心神全都收敛回来,绕过屏风站在萧怀舟的面前。
他想起来许多事,却好像有更多事情没有想起来。
但……总可以确定一件事,便是,他欠萧怀舟良多。
萧怀舟放下手中月琴,嘴角挂着冷笑,打量着眼前可能记起些许事情的人。
好看,真是好看。
无论谢春山身处哪里,哪怕是勾栏听曲的肮脏之地,身上总会带着一股子谪仙味道,让人只要远远观一眼,就想将人给拽住。
狠狠砸进这花花红尘里。
萧怀舟睨了谢春山一眼,无所谓道:“若是我想渎神,谢道君也愿意吗?”
渎神二字落下。
谢春山脸上神情丝毫未变。
光看谢春山这幅模样,萧怀舟就知道,他只是记起了一点儿,并没有记起全部。
多没意思。
要是记起全部的谢春山,会如何呢?
会大义凛然告诉自己,‘朝代更迭,是命数使然。’‘兰因絮果,只是一厢情愿。’‘我修得是无情道。’‘大道无情。’
啧啧,无趣。
甚是无趣。
谢春山不知道萧怀舟心中所想,只是反复在咀嚼‘渎神’两个字。
藏在道袍下面的手悄然握紧,片刻之后不知道是挣扎犹豫了什么,复又释然松开。
没等谢春山开口,萧怀舟便笑了。
这笑容与记忆里十分地不同。
记忆中的少年向来爽朗,即使身上有伤也会悄悄藏起来,将最好的一面展现给谢春山,笑如三月春华,万物生长。
而今,萧怀舟笑得很压抑,像是将无数种情绪混合在一起,爱与恨都早已混为一谈,无法分辨。
从前的少年,终究已经随风而去,再也寻不到。
萧怀舟在自嘲的时候,便听见谢春山的语气很淡。
只轻轻落了一个字。
“可。”
花楼之中,空气有片刻的停滞。
醉意夹杂着体内汹涌的炽热漫上心头,萧怀舟骤然睁开眼,十分不确定自己刚才听见的那个字,却又不敢重复问一句。
他生怕下一句,便是‘不可’。
这一场黄粱大梦,他如同睡在悬崖之上,多说一句,多错一步,便可能大梦初醒,跌落到粉身碎骨的地步。
“好呀,那今日,我便让你知道——何为渎神。”
醉眼迷离的萧怀舟从榻上轻轻伸出一只脚,光洁无暇,便肆意妄为地踏上谢春山肩头。
圆润而筋骨分明的小物,浅浅落在道君肩头锁骨凹陷处,细微移动之下,便好似在试探彼此的深浅一般。
萧怀舟挑开谢春山肩头衣袍,露出一圈细细密密的牙印。
像一抹红痕落在雪地中,热烈而刺眼,不容忽视。
这圈齿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将所有潜伏于心中最深处的猛兽全都唤醒,虎视眈眈盯着眼前人。
只等着主人一声令下,便生吞入腹,吸允掉每一分骨血,舔舐掉每一寸温柔,将那人拆卸地干干净净,一点儿骨头渣子都不剩下。
“听闻谢道君修习的是无情道,我今日倒想要试一试,道君所谓的无情道,真的能够做到无情吗?”
随着萧怀舟话音落下,谢春山身上衣衫尽落。
作者有话说:
萧怀舟:我做梦了,我梦见谢春山来找我弹琴,呜呜呜我上辈子明明给他弹了那么多次。
谢春山:对不起。
第21章
花楼外,春光乍暖还寒时候,有大雪压枝,柔软的树枝承载不住太多离恨,弯下绵软细腰,春雪随之簌簌而落。
那只踏在谢春山肩头的玉足,好似烈火一般滚烫,每往下挪一分,便可以熨烫一次灵魂,叫人肝胆惧震,道心崩塌。
谢春山从未有过这般感觉。
大道无情,是他自出生起便接受的教育,早已经深刻印在他的脑海里,无论何时何地都不曾忘记过。
师父曾教他:人间情爱不过过眼云烟,短短百年而已,不比天道漫长,所以要收敛道心,不动声色。
谢春山闭上眼,默思,到底何为无情道。
他自问道心坚韧,不会为任何人所动摇。
大道无情,亦不会因一个少年笑容明媚而崩塌道心。
此间不过,了却因果。
昔日的明媚少年,如此踏在他的肩头,他的身上分明已经是月白风清,无所遮挡。
萧怀舟却依旧不慌不急地攻城略地,游走于每一寸皮肤之上,像一只追逐到猎物的小兽,伸出自己的爪子,将猎物压在爪下,恶狠狠地要挟。
小兽的兽足风卷残云一样掠过所有脆弱易颤的点滴,一路游弋往下,逐渐踩在不可触碰上面。
然后不知足的小兽忽得凑了个脑袋过来,轻轻擦过他的耳际,带着丝丝缕缕的青丝在脖颈上撩拨着。
少年嗓音,像蒙上一层幻纱:“谢道君,你身上好香。”
脖子处感受到了那人倒吸一口气的凉意,谢春山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他并未着香,唯有一身月光,两袖清风。
他也没有睁开眼,睁开眼去亲眼看看,眼前自己与对方如今是怎样一副不可入目的景象。
原是这般。
身体的感知与心中的道心不一样。
小兽柔软的兽足所踏之处,似乎有一只潜伏的凶兽在蠢蠢欲动。
春江潮涌。
萧怀舟忽然俯身下来,猛然贴近眼前之人,然后在谢春山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狠狠地,狠狠地……一口咬在他的唇chi之上。
血腥味瞬间弥散了二人口腔,高悬明月诧异地睁开眼,伸直指尖想要推开,却在眼前闪过一片回忆之后,指尖微蜷……失了力道。
他看见一片漫天血海,萧怀舟浑身浴血站在他的面前,将手中弓箭丢掉,然后也是同样的姿势,带着浓烈的血腥气俯身下来,狠狠咬在他唇齿上。
像一头食髓知味的狼崽子,带着无助的呜咽与占有。
他说:“谢春山,你要是好了,千万不要忘了我……”
“不要忘了我……”
又绵切,又哀伤,让人心中漾起千般愁绪。
有那么一瞬间,就那么一瞬间。
谢春山心中忽然锁了一只疯子,那疯子在耳边絮絮耳语,劝他不如一手砸碎大道,转身吞噬掉这只肆意妄为的小兽。
谢春山有些失神,双唇微颤,竟然下意识的想要向前探索。
想要将手中锁链扣在眼前人脖颈之上,将他锁住,叫他不要离开。
想要那少年,在自己手中,一寸一寸,微红眼角,情难自抑的模样。
然后便察觉身上一轻,踏着他下腹部的脚掌骤然抽身离开,在所有的热烈未肆意燃烧之前,转身离去,不留一丝余温。
连唇齿间的血腥味,也忽的褪去了。
萧怀舟早已习惯了谢春山这幅模样。
尽管他已经肆意妄为到去触碰谢春山唯一的禁忌,去亵渎他心中高悬的明月。
可谢春山,依旧垂着眼睛,浓密纤长的睫毛连一丝震颤都没有,一张禁欲的脸庞,无端端透着极致的冷漠。
寡淡无味,索然无趣。
萧怀舟抽身回到榻上,心中忽得就觉得很失落。
身体里浓烈的药香与酒水还在肆意,可他的神志却十分的清醒。
清醒到从来都没有一刻,觉得自己是如此孤独得存活于这世间的。
自重生以来,他设想过无数次的场景,他想过等他再遇谢春山,应当如何去折碎谢春山的傲骨,践踏谢春山的无情道,如何去羞辱一个本该高高在上的仙尊。
可当他真的把谢春山捡回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世间真的有那么一种人,永远高悬在云端,任凭你如何折辱他,拉扯他,他自岿然不动。
这就是传说中的无情道吗?不悲不喜不动,连折辱依旧不恼不躲。
原来谢春山,是真的无心无情。
萧怀舟忽然觉得有些累,萧条条地勾索着赤足,将落在地上的酒壶踢出去老远,只为听一声破碎之音。
“冷冷淡淡,犹如木头,真是无趣得很。”
谢春山坐在原地一怔,刚才还叫嚣着要‘渎神’的狼崽子,忽的就对自己失去了兴趣,缴械投降,弃他而去。
无情道心自然没有崩塌,只不过心中那段清心咒,却是卡在半空之中,无法再念下去。
谢春山不懂,为何萧怀舟放弃之后,他萦绕在心头的感觉不是松了一口气,而是无处置放的空落感。
像被抽去了灵魂,无枝可依。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不过是偿还一段因果,为何会如此?
屋内余香袅袅,绕梁不绝,榻上少年早已闭目,不愿再看他一眼。
“谢春山,你以为渎神,便可以偿还你的因果吗?”
狼崽子眼眸清澈,无悲无喜:“这份因果,我不接受你偿还,我要你带着记忆一个人走下去,一个人在这世间,孤独地走下去。”
“这一世,我不会再救治你,不会再与你同行。”
“我与故里祁婚约将至,谢道君既然身体已好,明日我便安排马车,谢道君自行离去便可。”
“自此之后,愿天高海阔,你我再无相见之期。”
请你带着你的愧疚,你的因果论,滚出我的世界。
他这一次,是真的死心了。
彻彻底底,对谢春山再无任何的希翼。
萧怀舟闭上眼,抱着柔软的枕头转身睡去,不再理会谢春山。
谢春山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从未想过会有这一种结局。
萧怀舟对自己的恨意,他是可以感知到的,只是在这恨意之外,分明曾有过一阵模糊不清的占有欲,偏生春夜雨愁,这份偏执忽然就被浇灭了。
徒留一地清冷。
白衣道君,三百年来人生第一次,不知所措站在原地。
清风拂袖,春雨锥心。
谢春山不明白。
不恨了,为何,他会觉得这般难受……
画楼深闭,春雨绵绵,高悬明月抱琴而来,又颓然离去,只留下满地香炉,灰灭成烬。
等天光破晓,日上三竿,花楼之外喧喧嚷嚷来了许多人,这才将熟睡中的萧怀舟惊醒。
观书是第一个冲进来的,结果推开门一下子就撞见了自家公子不能为外人见的模样。
这屋子里酒香四溢,挥之不去,又有红烛添香,再加上东夷世子故里祁睡的是满地打滚,衣衫不整。
任凭谁过来看,都会觉得这是一场刚刚结束的战场。
偏偏自家公子宿醉刚醒,懵懂地睁开眼,还没有明白过来之前所发生的一切。
观书提前将屋子打量了一番,所有角落都没有放过,确认了一遍完全没有谢道君来过的痕迹,他这才狠狠松了一口气。
谢道君,昨夜不见了,果真是自己离开了么?
观书扭头看向萧怀舟,四公子青衫半落,长发遮肩又懵懂的模样。
让他头一回觉得这么些日子来,四公子终于回到少年公子该有的样子。
四公子,应该背负了很多吧。
可惜萧怀舟大梦一场,只懵懂了片刻就清醒过来,一双眼再一次恢复到料峭三月的模样。
他将自己遗落在旁边的衣衫全都穿好,环视整个屋子,只在屋中看见了故里祁的身影。
他记得,临睡之前他将谢春山咬了一口,然后便不记得了。
药酒太重,神思恍惚。
萧怀舟揉了揉脑袋,没等他下塌,楼下闹闹哄哄就呼啦啦一下子上来许多人。
萧长翊的声音很不合时宜地在门外响起:“老四可穿好衣服了?父皇那里可都知道老四的荒唐行径了,还是赶紧起来同我一起入宫,给父皇赔罪才好。”
荒唐行径?
萧怀舟冷冷一笑。
看来事情果真如他所意料的,顺着这条轨迹在走。
他与故里祁孤身同处一屋,又在花楼之上一夜迷醉,该发生些什么,能发生些什么,想必下药的萧长翊心中清楚得很。
这会儿首当其中的,便是来拿人问话了。
萧怀舟慵懒地伸了个懒腰,也不辩驳:“那劳烦二哥等等了,屋子里比较乱,我收拾收拾就来。”
屋外传来了萧长翊爽朗的笑声:“我就说嘛,太子你太操心了,他们年轻人血气方刚的,自然是大干一场,咱们不能贸然进去,老四面上会觉得无光的,我们就在此安心等候,等老四打扫好战场再说。”
寥寥几句话,就将屋子里发生过的事情颠倒黑白,全都散播了去。
落实了萧怀舟与故里祁荒唐一夜的罪证。
屋子里只有观书急的直跺脚,这罪名要是落实了,岂不是四公子不得不与东夷和亲了??
那谢道君怎么办?
这真是应了皇帝不急太监急。
观书急的四处转,萧怀舟却不慌不忙的将自己穿戴整齐,还不忘拍一拍故里祁的脸,让小屁孩赶紧从睡梦中醒过来。
大概故里祁醒过来的时候也没有发现,不过仅仅一夜过去,自己就被“抓奸在床”了。
闹哄哄的花楼闹剧并没有持续多久,他们一行人就浩浩荡荡的坐了几辆马车往皇宫赶。
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又不小。
大伙儿这次都三缄其口,不敢多言。
毕竟这种离经叛道的事情萧怀舟也不是第一次做,就是这被抓到的场所是花楼,多少有点损了皇家颜面。
萧怀舟和太子共乘一辆马车。
太子命人上了一些瓜果茶点,又泡了一壶明前的雨前龙井。
太子的车架自然是所有皇子中最稳当的一个。
萧怀舟自然是不客气,撵着糕点在指尖玩了两圈才送入口中,还不忘嘬一口茶顺顺。
毕竟喝了一晚上的酒,肠胃里空空荡荡的完全不适应。
再加上一早就见识了萧长翊玩的这出闹剧,连个早茶都顾不上喝。
“早知你逛了花楼回来不记得吃东西,我才特意命人在车里备了这些,你本来身体就弱,这么大人了,也不学学怎么照顾自己,照我说是该按萧长翊所说的让你嫁去东夷得了。”
太子撇了他一眼,嘴里虽然说着责备他的话,心中却并不是这样想的。
“大哥也盼着早点把我这个累赘给丢了。”
萧怀舟明知故问。
然后便被太子殿下赏了一记毛栗子。
“东夷那边,你可想好要怎么交代了?昨夜这一场闹剧,萧长翊可是一大早就差人去了宫里,大有一副一定要逼你和亲的架势,我想问问你是怎么想的。”
“我还能怎么想。”
萧怀舟打了个哈欠:“我自然是风风光光的嫁去东夷呀。”
作者有话说:
萧怀舟:快夸夸我,我说起狠话来是不是贼溜。
谢春山:对不起。
萧怀舟(冷漠)(严肃)(略带忧伤):我要嫁人啦——————不是你。
帘外雨声潺潺,自入了春之后,似乎每一日王都都在下雨。
整个青石板上湿漉漉的,马车路过的时候都需要小心翼翼的行驶,以免打滑,惊扰了车中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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