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时都已经年初五了,白色的小车风尘仆仆的,都快变成土灰色了。把车送去洗,两人回家倒头就睡,毕竟在车上不可能睡好。
晚上霍绯箴就去店里工作了,原本就计划初五启市,时间刚刚好。抓住假期的尾巴还能多些营业额。
摩尔醒来时发现家里没人,倒是有一份晚餐放在桌上了。手机里只有一条说去上班了的简短留言。假期已结束,明天年初六就要上班。她考虑了一阵,决定今晚不去驻唱。
从年三十到年初五,两个人同吃同睡几乎二十四小时待在一起。整个春节假期就此过完,总该调整心情,回到原本的真实的生活步调。
坐在办公室里,一切都迅速恢复原样。
一连十天,两人作息错开碰不上面, 不见面又谁都没主动联系对方。其实这才更像她们的日常模式。间或想起过年那几天的朝夕相处,就像做了一个不长不短的梦。
摩尔却觉得不安。就像已经埋下了不定时炸弹, 本以为它很快就会爆, 却又迟迟没动静, 于是越平静就越不安。
连上十天班之后的第一个周六,摩尔请假了没有来驻唱,连带晚上也没有回家。只简单交代了一句说晚上不回来, 没说去哪儿。
周日也没见人,晚上倒是来驻唱了, 但比平常晚了大半个小时才到店。
这天客人很多, 有点吵闹,吧台也很忙。霍绯箴看到摩尔穿了一件碎花的敞领连身裙,接替了白予绛的位置就一首接一首地唱起来。
——这裙子看起来轻飘飘的,还是冬天呢, 不冷吗?
自从过完年回来, 已经十二天没有交集了。
似乎两人都很沉得住气,一个专心唱歌, 一个专心调酒招呼客人, 连话都没说过一句。旁人肯定猜不到这两人独处时是那般亲密。
歌一首接着一首没有歇息, 最后一首是英文歌,也是一首很久以前的歌。霍绯箴不久之前才听过, 在路上那几十个小时可是都在听摩尔的收藏列表。
是一首如低低细诉的歌。
当唱到“If you want me, satisfy me.”时,霍绯箴抬眼看了小舞台, 却对上了视线。谁都没有躲闪,明目张胆地对视。
这句歌词又再重复了一遍,唱过这句,摩尔才把视线收了回去。
霍绯箴也收回视线,铲出冰块放进雪克壶,还有十几杯酒在排队。
今晚的驻唱时间比往常早结束,是歌手自作主张决定的。摩尔在吧台前坐下,点单:
“马天尼。”
“好。”霍绯箴没计较她的迟到早退。
吧台还有客人在。坐旁边的男客人见是驻唱歌手,多看了两眼就跟她搭话:“嘿,你唱得真好。”
“过奖了。”
这个客人似乎跟摩尔特别好聊,话题层出不穷笑声也很多。当然还多点了好些酒和小吃,直到快打烊了才结账离去。
当然,摩尔没跟他一起走。
待把店里收拾得差不多后,又只剩下两个人。
霍绯箴擦着吧台,桌上还有一碟烤鱿鱼丝,打烊前才烤的,给等她的人打发时间。
“师父没说错,果然很灵,桃花马上就来了。”
“一千级楼梯呢。”
摩尔笑了笑捻起一根鱿鱼丝,蘸了些许芥末酱油,味道不错。十二天没见面没联系,仿佛没任何影响,气氛如常。
“为什么不给他留联络方式?”
“他再来这里就能找到我。”
“你倒是挺为我生意着想。”
“才跟你没关系——张嘴。”又捻起一根鱿鱼丝,塞到霍绯箴嘴里,“我只是想再观望一段时间。”
“你沾了多少芥末!”那根鱿鱼丝呛得霍绯箴眼都眯起,好一阵才缓过来,“这是学会吊人胃口了?”
“不好么?”摩尔不置可否。
“遇到到好人才好。”
“那你觉得刚刚那人是好人吗?”
“看不出来,他第一次来,不熟。”
“直觉判断?”
“不像好人。”
摩尔就笑:“在你眼里有好人么?”
“基本没有。”
“那可怎么办才好。”
霍绯箴没接她话,只催促:“快把它吃完,洗完碟子回家了。”
回到家,一前一后进屋换鞋,屋里暖气足,大衣挂上架子。敞领的碎花连身裙又在眼前展现开来,背后也是敞到肩胛骨的,拨开卷翘的长发就能看到洁白的项背。
“哎,新裙子?没见过的。”
“嗯,好看吗?”
摩尔转过身来,霍绯箴摸了摸那轻薄的肩带说:“还行。”
“才还行哦。“
“你今晚迟到了。”
“不迟到就好看了?”
“也不是,担心你路上出什么意外。”
真担心的话,才不至于现在才问。
“周末高速路堵车嘛。”
“哦。”
看来昨晚还去了挺远的地方。
摩尔知道她绕弯的意思,故意只把话说了半截,但很快就把下半截也说了:
“昨天去看我爸,有点远就在外面住了一晚。”
“哦?还以为你约会去了。”
“很遗憾哦,并没有。”
“哦。”霍绯箴很微小地勾了勾嘴角,“我觉得新裙子很好看了。”
摩尔可明白,当她在这样的情况下称赞她的衣服,通常意味着她想脱掉它。
但她不置可否,笑着拍了拍霍绯箴脸侧。刚转身打算走开,却被身后的人抢前一步拦腰抱住,呼吸近在咫尺落在耳后。
“今晚归我咯?”
“明天周一。”
“不会太久的。”
腰上收紧的力度比以往都要大,整个背后都被紧紧收进对方怀里,下巴被抓住推向一边,脖子侧面的皮肤随即被微凉的嘴唇捕获——竟全是不由分说的意味。
这是……着急了?
摩尔按着箍在腰上的手臂,让她慢点:“哎,哎!你好歹让我先洗个澡……”
忽而两脚悬空了,一瞬间天旋地转——摩尔还没弄清楚发生什么事就已经摔进沙发!连带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小茶几上的水杯不知被什么带到地上摔成碎片。
她想起身,然后发现自己被牢牢固定在沙发里。
压制她的人居高临下,却神情严肃,说出来的话语亦无柔情:
“你翻我东西了?”
毫无预警的转变实在很突然!眼前人从未以如此冷峻的眼神看过她。
“你干嘛?”摩尔尝试挣脱,却动弹不得。
“是不是?”
“没有!……别闹了,我不喜欢这样。”
“那请你告诉我,是谁把所有文本都替换成‘古芝蓝’三个字?”
说的是那个打包发给维娜姐的文档。
终于……被发现了!不,是说破了。
摩尔别开脸不吱声。
压制力量稍微松了一些,她条件反射地想挣脱,却瞬间又被更结实地锁住,根本无法反抗。
“你果然受过训练,虽然很初级,但你知道基本逃脱法。”
刚刚的松劲不过也是试探。
摩尔知道此刻自己毫无胜算。以往霍绯箴那些小打小闹的小偷袭她都从来没躲开过,更何况是现在这种状态呢?
摩尔定定神,眼睛滑回来与她对视,冷冷地反问:“那也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调酒器具的盒子夹层有电脑?”
“有电脑又不违法。”
“可是电脑后面还有枪就违法!”
是的,维娜姐送她的盒子里,是她的全套谋生工具——包括那把微型小枪,是防身用的。
“我从没用过它!”
“用过的话我还能让你在这里?!”
“既然持有也是违法的,为什么我还会在这里?”霍绯箴反问。
摩尔没回答,只是又别开脸。两人都知道只有一个原因:摩尔发现了却一直没说出去。
“你到底是什么人?吃皇粮的?”
“一个基层线人而已。”
没否认就是承认了。什么街道办工作人员,表面兼职而已。
“目的?”
“我只负责把看到的听到的汇报上去,其余管不着。”
“为了我一个小角色值得这么劳师动众?”
“当然不是为了你。”
“所以目标是……?”
力度又加大了些,折弯的关节感觉到疼痛了。
“我也是小角色,你从我这儿问不出什么的。”
其实不说也能猜到,无非就是维娜姐以及她丈夫那高利贷集团。就像为了接近古芝蓝,也能利用一下摩尔这条“线”那样。大家都是小角色,大人物不会让棋子知道太多。
“你一个线人改什么文本?!你叫我如何再假装不知道下去?!”
所以也是早就发现了的?
摁住她的力度松掉了一半,但摩尔没再尝试挣脱,放松了身体不再打算反抗,还是侧着脸:
“你也看过了,那写的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经年累月的爱……纯粹的爱不该被不怀好意的人观看,更不该被利用。”
摩尔稍事停顿,又转脸看进面前的双眼:
“我们没有的东西却还要去破坏……没有的只会更加没有。”
话说开了,霍绯箴的气势也落了下来:“那个卖保险的叫老詹,是你的接头人。你昨天,也不是去看你爸,而是先跟老詹碰头,然后跟司一冉见了一面——虽然我并不知道你为什么晚上不回家。”
“你跟踪我。”
“你跟踪我的次数,更多吧?”霍绯箴完全松了手,坐到沙发一边,显得焉焉的。
你瞒我,我瞒你,谁都以为是自己棋高一着地保持脆弱的平衡。到头来谁都在假装不知道而已。
暗藏在盒子夹层的电脑,还是加密的,能不知不觉打开并修改里头文档,当然只有经常出入她房间的人能做到。甚至可以断定,房间里有过针孔摄像头。
霍绯箴的防范意识是到位的,她也曾在起疑心时检查过自己的房间,却没有发现异样,屋里的无线网络也没有可疑的设备接入。
所以摩尔用的是临时放置的离线监控,所以她才总会在霍绯箴问她去哪个房间时选了对方的房间,这样她就能有大量自然的机会放置和取走监控。这真是一个聪明的伪装,毕竟一般人都不会为了收集证据,就坦然在自己设了监控的地方再三纵情云雨。
又所以,摩尔才会在过年那几天特别纵容霍绯箴。因为她改了文本,她知道两人间的平衡马上就到极限了,摇摇晃晃的钢丝随时会断开。
“我的工作没招惹你。”
“白予绛也没招惹你,她爸也没招惹你。”
原来连这个也被发现了。
“白予绛说的?”
“她还蒙在鼓里。”
螳螂捕蝉,方知黄雀在后。
摩尔缓缓坐起来,坐到沙发另一边。去年夏天时她们也曾这样,一人占据沙发的一边。那时开心,几瓶冰啤酒,谈天说地至天明。
“我跟上头报告了。”摩尔低声说,“说你这条线毫无进展,而且有暴露的风险,请求终止。”
她始终是个容易无底线心软的人,没有上进心,以公济私。
“但是,你该收手了。”她又说,“就算我这边包庇你,但古芝蓝是另一边的。她已经知道是你给她制造了那么多麻烦,她有钱又有手段,你斗不过她的。”
“我以为你讨厌她。”
“我是讨厌她,但司一冉爱她……她没有刻意招惹任何人,从来只是我单方面的嫉妒。如果你说为了我而拆散她们……你明白这显得我多卑劣吗?”
“别做这种无谓的比较了,你就这么在意那个司一冉的评价吗?”
“不在意了,说过很多次早就不在意了!我在意的是你能不能好好过日子!”
什么意思?什么叫好好过日子?
“我想你不知道。”霍绯箴抬眼看进她双眼,“昨天你跟司一冉见面的时候,古芝蓝也来找过我。”
对话就此戛然而止。窗外开始下雨了,响了个闷雷,砸了几滴到窗上,然后雨便连哗啦片落下。
沉默,再沉默,终于还是霍绯箴打破沉默:
“从一开始,从你第一次推开店门那一刻起,就全都是假装的吧?”
“我也希望全是假的。”可有些事情偏偏假不了,“上面发现你凑巧住这儿才把任务派给我的。”
“抱歉,我是。”
“全部吗?”
“全部。”
刻意稳定的眼神,本该眨眼的时候也没有眨,她在撒谎。
此时撒谎的意义在于,摊开来说到这个地步,再待在一起只会各自为难,该分道扬镳了。
但摩尔从未想过,霍绯箴会在她面前落下眼泪。皱着眉红着眼,一脸凶相抿着嘴强忍,但眼泪还是一颗一颗往下掉。
她心软,抬起双手去擦她脸上的眼泪,然后起身拥住她,温柔得似能容纳一切:“我知道的,论撒谎,明明你比我厉害得多。”
其实在相处的时光里,她们都用了不少谎言骗过对方,都是高手。但高手都知道,最难识破的谎言,必定是隐藏在大量真实之中。
“给我24小时真实的爱,以后各走各路。”
——时值凌晨三点,她们如此约定。
第68章 24小时
暴风骤雨般的吻来得有点急, 褪去对方衣服的手竟有点颤抖,以至于弄坏了衣服。然而这些都无关紧要,她们仅有24小时而已。
沙发是个好地方, 除了位置少比较费体力。
体力少的人先求饶。
“去房间。”黏腻的声音咬在耳朵上,夹着略显急促的呼吸。
二选一, 左边, 霍绯箴的房间。
“摄像头呢?”
“你没找着?”
“嗯……”真是废话, 找到的话早就拆了。
摩尔得意地笑着,朝屋顶仰了仰下巴:
“这次在吸顶灯里。”
哦,这次, 她是换过多少个位置!
霍绯箴一秒都不想把人放开,拿过床头桌的矿泉水瓶, 往墙上的开关一扔, 准确无误就关灯了,顿时一片漆黑。
“哎,夜视的哦。”摩尔的声音带了些软糯的调调。
“让它录,存储卡归我。”
离线设备, 存储卡就是数据唯一所在。
“有一种功能叫定时上……传。”话语间, 身体受到刺激深吸了一口气,以至于一句话断成两截。
“还要骗我吗?”这次到霍绯箴笑了, “告诉你一个事, 我有我们家路由的所有记录。”
所以绝对是完全离线。
屋里又亮了, 是床头灯被拍亮了,霍绯箴撑起身俯视眼前人, 嘴角的笑是了然的:“再说, 你会让别人看到你这副模样?”
“当然不会。”
“我呢?”
“废话,你……”摩尔又被动地深深抽了一口气, 本想说“你又不是别人”,但话到嘴边又变成,“……你去关掉它!”
好好好,废话是多余的,哪怕情话说得再好听也是轻飘飘的。别分心,摩尔要的爱,可不是飘渺说说就够的,她要的是碰得到摸得着的——实实在在做出来的。
长手一挥,关掉的却只是床头灯。光线又没有了,仅剩被放大的触觉,以及那能让人骨头都化掉的呼唤。
你听过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吗?
三个乐章。第一乐章沉郁忧伤,幽暗低鸣;第二乐章轻快短小;第三乐章却跃入沸腾的急板,愤懑与高昂交织,强烈的情绪纷纷卷入漩涡,永不停歇!
而这个夜晚,不断循环再循环——是第三乐章!
激越过后总是归于平静。
摩尔再次睁开眼时,只觉得浑身无力,屋里还是昏暗,厚厚的百叶窗挡住了绝大部分日光。
动了动手脚,转个身,身边的人就醒了。
霍绯箴从趴着的睡姿支起身,探出一条手臂拧开百叶窗,明亮的光线从半开的窗叶漏进来,像堆叠在一起的五线谱。这种形态鲜明的栅栏状光线仿佛已变成了这个房间的标志。
她支着手臂看枕边人,低头落下吻,并说:“你翘班了。”
“好渴。”声音懒懒的。
床头桌那半瓶矿泉水昨晚被扔出去了,霍绯箴只好爬起来拿瓶新的。拧开自己先喝了一大口,又爬回床上半靠着。
摩尔就蜷在她身边,慵懒地抬眼看她,大波浪的长发散乱在脑后的枕头上。对了,她说渴,霍绯箴便举起瓶子又再喝一口含着,低头缓缓喂过去。
这一口咽下去才轻声说:“有点冰。”
“那我再慢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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