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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巫(江甯)


他从尸横遍野的战场走到了绵延不绝的荒漠,从荒漠中穿行而过便看到一片绿洲,继续前行,他路过一片桃林。可惜桃树没有结桃子。
在不断前行的路上,赵珩的身体也开始发生变化,糜烂的皮肉渐渐愈合,腥红的双眸也恢复如常,他再也听不到那个逼迫他杀人的声音。耳边呼啸而过的是风声、雨声、潺潺溪流声,还有虫鸣鸟叫声……虽然悦耳,但都不如玄度吹的曲子好听。
桃林走到了尽头,明亮的光线被尽数吞没,眼前是一片混沌的青玉色,像蒙上一层细纱的月光。
灰暗的光线下,一尊枯骨矗立眼前,他盘膝坐在圆盘上。圆盘下是蜿蜒的藤曼,扎根于地下,向四周攀延,不知道尽头在何处。
赵珩依稀记得他见过这样的场景,大概是在草庐的秘境中,玄度告诉他这是长生境。
缺失的记忆逐渐回来,赵珩想起了一些事情,他将目光落在那副枯骨的肋下,只是原本应该空缺的地方多了一根骨头。
赵珩缓步上前仔细瞧了瞧,那根骨和其他的骨头截然不同,它呈弯月状,和自己腰部那个月牙的胎记很像。通体是温润的玉色,似乎还有波纹在其中荡漾。
他没忍住伸手碰了碰,触手的瞬间,波纹开始快速移动。仿如一湖静水被投入一颗石子激起了涟漪。他贪恋这种冰凉的触感,忍不住用整个手掌握住那根玉骨。
忽然只听清脆的一声响,玉骨脱离了那副枯骨,稳稳当当的握在赵珩的手里。
只是还不等他去思考为何会这样,天地陡然一变。大团大团的黑气涌入长生境中,将那寂静的枯骨包围。藤曼被黑气灼烧,一根接着一根的绷断。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听到虚空之中发出一声重重的闷哼,这声音如同一记重锤敲在赵珩心底,没由来的让他心疼。
黑气越聚积越多,它们散发着强大的压迫感,赵珩感觉自己正在被这些黑气撕扯着,挤压着,浑身的骨头像被人碾碎了一般。他用力的握紧手掌试图和这黑气抗衡,掌心的玉骨被他捏的粉碎,温和的玉色的光揉碎在黑气之中,渐渐被吞没。
整个世界都陷入黑暗之中。
李玄度喷出一口灼热的鲜血。
“先生!”姬元曜大惊失色。只是还不等他走到近前扶起李玄度,整座山洞开始摇晃起来,散落在各处的符箓无火自燃,啪啪啪的几声响后,他布下的禁制破了。
李玄度苦笑一声:“师兄彻底疯魔了。”
他手捂着肋下,那里空了一块,刚抽出骨的皮肉尚未愈合,鲜血直流。
赵珩盘膝坐在他身边,印堂的黑色印记渐渐凸显出来。
许是正在承受极大的痛苦和挣扎,赵珩眉头紧紧皱着。
李玄度甚至没有力气替他抚平眉头。
他不舍的看着赵珩,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对他说:“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姬元曜方寸大乱,手忙脚乱的替李玄度包扎伤口。
先生对他说过,救了阿珩会让自己陷入虚弱之中。若阿珩醒来生气了,莫与他多争辩,待自己醒转再将人哄一哄便好了。阿珩疼他,舍不得跟他置气。
可姬元曜却不知先生竟要生生抽掉长生骨方能救回赵师兄!先生说待救了赵师兄,有话同自己讲,也许便要说这件事吧,只是没来得及。
他恍惚记起当年先生收他为徒的时候,先生说他有私心,他想问自己要一样东西。
姬元曜呆呆的摸了摸肋下,长生骨的雏形已经生成了。可终究还是晚了。
“若我平日修行更加勤勉,今日便能替先生承受这抽骨之痛了。”灼热的泪顺着眼角滑落,他紧攥起拳,满心懊悔。
“……大公子!大公子!”方野的声音断断续续从远处传来,姬元曜猛然从悲痛中抽离出来,这才意识到事情有变。
先生抽骨时说过,长生骨乃世间最好的良药,只要将它化为粉,和着温水服下去,便有起死回生之功效。赵师兄本身意志强大,若有长生骨的辅助,他很快就可以将阴邪之气收服,让灭魂彻底驯服。
起初赵师兄确如先生所说,浑身暴戾之气正在慢慢退散。可变故也陡然发生,一股更为强悍阴邪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赵师兄似乎在与这股力量抗衡,甚至冲破了自己设下的禁制!
他一颗心狂跳:“李玄序……”
他既然知道赵师兄身上背负的禁术,也一定猜得到先生会用长生骨救人,若他使了什么手段……
想到这一层,姬元曜忙去探查李玄度的身体,不由薄唇紧抿。
方野已经跑了过来,见洞内情景不由大惊:“我家先生怎么了!”
姬元曜扭回头看了眼,方野身后还跟着裴林。
裴林没有和赵师兄一起入国都,他是原东宫侍卫,未免被旧人察觉身份,惹得陛下深入调查,只派了精锐藏于暗处保护。赵师兄没叫这些人轻易暴露,他叫方野下山便是让他速去联络暗卫。裴林大抵是在收到国都城的消息后跟着阿琮一起来的。
“先生受了重伤……”姬元曜问方野:“急匆匆上山来,可是山下出事儿了?”
方野急忙点头:“禁军围上来了。”
姬元曜快速判断了当下形势,他知道大哥在东宫的境况也必定不好,这会儿不是犹豫的时候了。
他迅速做了个决定:“冲出去,不惜任何代价。”
“二皇子果断。”裴林拱拱手,道:“精锐小队就在山下,可是我家小殿下……”
姬元曜微微摇了摇头:“中间出了变故,我现在无法判断赵师兄的情况。但先生说过,无论如何我们都要相信赵师兄。”
裴林眼里闪过一抹痛色。
姬元曜将灭魂剑封于剑匣中,又用符箓封在剑匣外面递给裴林,道:“除了赵师兄,没人能治得住灭魂。而且眼下赵师兄情况不明,我担心灭魂剑中封印的生魂趁虚而入,便将其封印,劳裴侍卫仔细看管。”
裴林接过剑匣道了谢。将剑匣负于身上,又将赵珩背起。
姬元曜处理完李玄度的伤口后,招呼方野,将人小心的搁在担架上。
方野抹抹眼泪:“先生遭了这么大罪,大公子醒来若知道不定心疼成什么样子。”
他扭头喊了几个侍卫:“劳几位将我家大都督的遗骨担着。”
山间路不好走,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直到天黑方才下山。
留守山下的侍卫上前禀道:“禁军围了村子,我怕他们伤害村民。”
“领头的是谁?”姬元曜问。
“徐敬。”
姬元曜眉头一跳:“父皇竟派了徐敬!”
侍卫又道:“他们人多势众,我们恐怕很难突出重围。”
“父皇惧怕赵师兄返回陇西执掌大权……”他看向裴林:“阿琮的兵马可到碧水关外了?”
裴林点头。
“大部禁军离开皇宫,宫中守卫薄弱,父皇这么做只会将自己置于险境。”姬元曜想了想说:“徐敬有勇无谋,但此人最是忠心,我们试着说服他率军回援国都,若不成,也只能硬冲了。先生的身体撑不了太久。”
范清被救出来的时候浑身没一块好皮肉,贺侍郎心疼的不行。
“幸亏婉婉不在,不然要心疼死了。”
说完又啐骂道:“刑部那帮狗官,只知屈打成招,构陷忠良,要他们何用!”
范清虚弱的笑笑:“岳父大人莫气,起码我还有命回来。可他们……”
想到那些受不住刑活活熬死的同僚们,范清的心针扎一样的疼。
贺侍郎重重的叹了口气:“好好的大周,偏上位者心术不正,听信谗言呐。”
范清也极度的失望,这场暗地里掀起的内乱让刚刚获得喘息的大周再一次遭受重创。他甚至不敢想,若太子殿下败了,大周恐怕要就此覆灭了。
“岳父大人,你做好准备了么?”
贺侍郎挣扎过。他平生最重礼义廉耻,身为大周的臣子,理当为大周尽忠。天子失德,是臣子没有尽心劝谏。国家失序,是臣子没能担起职责。可这些正义大臣苦口婆心的劝谏,兢兢业业的操劳,天子可曾听得进一言?
若依贺侍郎以前的性情,国家无望,他理当以身殉国。可现在想想,他忠心的是大周天下,大周百姓。姬氏尚有太子殿下,尚有皇太孙。皇朝仍有血脉,他依旧可以为大周尽忠。
“走吧,去陇西……”贺侍郎终于下定了决心。
“那宋大人和沈大人……”范清有些担心。
贺侍郎道:“我们明面上和东宫捆绑的太深了,不得不走。虽然大家心知肚明宋大人是太子殿下的人,但他执掌翰林学宫,有天下学子支持他,那些人还不敢把他怎么样。何况宋大人也不想走,他不能弃学宫于不顾。至于沈大人,他素来公正严明,虽私心偏向太子,但他本就是孤臣,顶多不受人待见。大不了辞官不干,别人也奈他不得。”
范清点了点头,只是这头点到一半,他忽然想到什么:“天牢守卫重重,可我被救出时似乎并未感觉到有很大阻碍……”
“你怀疑是刑部的人故意将你放走?”
“没错!”范清道:“此次殿下救人,不止我一个,尚有其他同僚,虽隐秘但动静也不小,吴侍郎不可能察觉不到。”
贺侍郎讥笑一声:“他们故意放人,无非是想把东宫谋反的钉子钉的实一些,你看,太子殿下都能从刑部大牢救人了。陛下会如何想,必定以为太子殿下手眼通天,只会更加坚定的除掉太子。太子倒了,我们这些从属自然也无路可逃。”
“他们自以为胜券在握,却不知我们也不是全无准备。”范清恨恨的捶了捶床:“看谁横得过谁!”
贺侍郎觑他一眼,忽地说道:“早前听婉婉说你出身江湖草莽,可我总觉得你单薄的很,说的好听是书卷气,说的难听那叫手无缚鸡之力,体格还不如我呢。不过如今再看,确实有几分英雄好汉那股劲儿了。”
范清:……
这会儿还有心情调侃他,他竟有些开始怀念从前严肃刻板的老丈人了。
今日似乎天亮的有些晚,已是辰时了,外头阴沉沉的,显得房间里异常昏暗。
高良匆匆从殿外小跑进来,低声道:“殿下,杨大人传旨来了。”
姬元煦掌心积起一层薄汗。
王副统领负责看守东宫,但杨泉是陛下的人,他来传旨自不敢拦。
杨泉进了殿内,传达陛下口谕,将太子骂了一顿,并罚太子太子妃入九重塔面壁赎罪。
姬元煦接了旨,道:“有劳杨大人了,只是假传圣旨是诛九族的死罪,杨大人可安排好退路了?”
杨泉就道:“我这人孤苦无依,哪来的九族。承蒙当年隐太子善心,救下我这条贱命,这才有了我今日之风光。我是陛下跟前备受宠信的内官,但也知伴君如伴虎,后路我早早就给自己留下了,太子殿下莫惦记。”
“我们一走,也劳杨大人多多照拂母后。”
杨泉笑着点头:“殿下仁孝,皇后娘娘若知也当宽心了。殿下,时候不早了,从速起身,免得横生枝节。”
王副统领看过圣旨,大印做不得假。太子殿下终究是陛下的嫡长子,纵然犯错,陛下私心留下这个儿子也无可厚非。何况去九重塔面壁又何尝不是另一种□□。他并未怀疑这道旨意的真假。
为了让姬元煦顺利脱身,杨泉又假传陛下口谕,吩咐王副统领:“徐统领奉命剿贼,皇宫守卫空虚,陛下命王副统领整兵,保卫皇宫。”
徐敬不在宫里王副统领也是知道的,禁军的首要职责就是护卫宫廷,这道旨意合情合理,王副统领更加坚信宫中有变,丝毫不敢怠慢,忙撤了围困东宫的人手,安排皇宫守卫去了。
姬元煦有圣旨在手,巡城监和守城的官兵都不敢阻拦。倒是有人心生疑窦欲面见陛下,但杨泉在姬昊的香炉里加了安眠香,他陷入昏迷之中,外头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
杨泉知道太子殿下已率东宫禁卫离开了国都城,他站在白玉石阶上,仰头看了看天。天际边一道白光正试图冲破重重阴云,虽只吐露一点天光,但他知道光明总会到来的。
只是可惜他看不到那一天了。
他拾级而下,沿着蜿蜒曲折的宫道走向后宫一座废弃的宫殿。假传圣旨死罪难逃,陛下醒来的那一刻就是死亡的降临。他虽为蝼蚁,此身亦残破不全,但他记得隐太子曾说过,身体的残缺算不得什么,可怜的是心有缺口,欲壑难填。
从一个备受欺凌的小内侍走到今天,他吃过苦,也风光过,此生已无遗憾,亲手终结自己的生命,便算是成全自己最后的体面吧。他总算没辜负隐太子的救命之恩。
平静的深湖荡起阵阵好看的波澜,没多久,一切又恢复平静……

皇帝的寝宫差点儿乱了套,杨泉始终没回来,甄皇后便知道他已不在了。
她念了句佛号,轻轻捻动佛珠,佛经摊开在桌上,她诚心的念着,希望可以消减杨泉的痛苦,让他早登极乐。
嬷嬷放慢脚步走过来,轻声道:“娘娘,甄司马求见。”
甄皇后手一顿,唇畔漾起一抹讥笑:“父亲坐不住了。”
东宫禁卫出动,国都城人尽皆知。甄世尧原本想按兵不动,但眼下形势似乎不容乐观。
从赵珩突然冲出国都城开始,紧跟着太子殿下被□□,刘氏的人突然跳出来几乎把控朝堂。贤妃有孕,刘氏巴不得东宫覆灭。
甄世尧起初不敢轻举妄动,李先生吩咐过要等他的消息。但人走了月余,半点音讯都没有。眼看着陛下受制于刘氏,国都城变了天,他岂能再甘心等下去。
嬷嬷搀着甄皇后过来,甄世尧急忙上前打探:“陛下到底是什么打算?”
甄皇后许久未见父亲了,他肉眼可见的憔悴不少,浑浊的眼睛布满阴鸷和狠戾,他脸上的每一条褶皱都写满了阴谋算计。和以往一样,入了宫一句寒暄都没有,迫不及待的想知道宫中的消息。
“陛下如何打算我怎么会知道。”甄皇后轻飘飘的瞥了父亲一眼,并不想多看那张脸。
“你怎么会不知道!”甄世尧拔高了声音:“甄颖,别以为大家都是瞎子聋子,你请旨出宫去九重塔祈福是假,把皇太孙送出去才是真!你到底有没有心,知不知道自己姓什么!能成为这后宫之主,靠的是甄氏!但这么多年你可曾回报过家族?”
“为了那个不是亲生的儿子,你费尽心机,不遗余力,全然不顾甄氏上下。姬元煦犯下的是谋反的罪名,你助纣为虐,是不是要把甄氏全族都拉下水,让大家一起给你陪葬!”
甄皇后叹了口气:“甄家犯下的罪难道就轻了么?父亲做的事儿陛下心知肚明,之所以没有发作甄氏,无非是想留着甄氏平衡朝局罢了。我在后宫一向安分守己,这些莫须有的罪名父亲倒也不必扣在我头上。”
“安分守己?!”甄世尧冷笑:“你若安分,太子又怎么会跑出国都城!假传圣旨,谋反重罪,陛下绝不会放过太子的!现成的把柄落在刘氏手里头,你这个放走太子的背后推手也别想好过。”
甄皇后面容淡淡,似乎并不在意。
甄世尧放缓了语气,说道:“我也不是逼你做什么,你可以看不起我这个父亲,也可以不顾甄氏全族的命,但你也要为元曜打算。贤妃肚子里的孩子纵然没有出生,但刘氏敢如此大动干戈,必然已有了万全之策。若贤妃上位,元曜只有死路一条啊。”
“元曜的身体父亲是知道的,便是没有这些事,他也没多久好活了。”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为父也是为了你好啊!我们只有趁着元曜还在,还是陛下的嫡子,利用这个身份召集群臣诛灭刘氏逆党,才能扭转风向。即便日后元曜没了,可你还有弟弟啊。你弟弟当了皇帝,你依然可以在宫中享受荣华富贵。若刘氏占了上风,你以为贤妃会让你好过!”
“逆党?父亲口口声声称刘氏为逆党,难道父亲就干净了?”
“那太子殿下又比我好到哪儿去么?方今乱世,早已没有君臣,没有礼仪,没有人伦,端看谁掌了权!”
甄皇后摇摇头:“父亲回去吧,我才回宫不久,旁的不清楚,只知道陛下的身体又开始败落了。宫里破筛子一样,到处都是刘氏的眼线。”
“能在刘氏眼皮子底下将太子殿下送出去,你倒也有几分本事。”甄世尧拂袖而去,但想想总觉得哪里不对。
甄皇后望着甄世尧有些佝偻的脊背,叹道:“父亲连刘氏有意放走太子都看不出来,这样的心机如何斗得过刘氏。”
“刘氏此举也未免胆大,他就不怕太子殿下到了碧水关,和小赵都督合兵,打回国都城?”嬷嬷有些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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