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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巫(江甯)


“老刘说的没错。”赵珩道:“入秋后山上野禽也都养肥了,我们到时多猎一些,山上天凉的块,到了冬天直接埋入雪里,冻肉可以存放很久。但现在我们都是笼统的概念,具体囤粮以及粮食消耗还需文先生仔细斟酌。”
文晖忙点头应下,他是帐房先生,这些事情正是他所长。
队伍初初拉起来,又是缺衣少食的山里,赵珩每天要处理的琐事很多。夜里还要按照李玄度的方法引渡阴气。
经过最初的试探,赵珩正式开始炼化阴气了。诚如李玄度所言,炼化阴气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才一开始,赵珩便感觉到一股强大的阻力在他经脉里流窜,顿时有种筋骨俱断的疼痛感。好在这痛感不甚强烈,他尚能稳住。饶是如此,也让他精疲力竭,修习之后很快便沉沉睡去了。
他又陷入了噩梦之中。

第19章
炼化阴气便要接受阴气所带来的一切,噩梦无可避免。所幸赵珩已经习惯自幼与噩梦相伴。在他懵懂无知的时候噩梦无法让他疯魔,在他有了目标后,噩梦只会让他更强大。
然而这一次的梦境却极为不同。不再是熟悉的阴森般地狱的气息,没有尸山血海,没有白骨皑皑。有的只是一座静静矗立的宫殿,巍峨雄伟。
赵珩拾级而上。殿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老旧木门的咯吱声突兀的传来,他惊的手一顿。周围似乎没有人,也听不见其他动静,他犹豫了一下,推门而入。
和宫殿外形的雄伟不同,进入宫殿后并不是想象中的富丽堂皇。几根红漆木柱将宫殿撑起,大殿中弥散着一股墨香,让人莫名安神。往前走几步是一道珠帘,透过珠帘的缝隙依稀可见矮几后端坐着一个人。
那人头戴金冠,冠上嵌着一颗红宝石。他一身黑衣,金线绣成的五爪金龙盘旋而上,颇为雄武。
“隐太子……”赵珩脑子里当即蹦出这三个字来。
那人低垂着头,正专注于手里的奏折。赵珩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觉得他低垂的眉眼很好看。他想看清那个人,便不由自主的撩开珠帘,走近了去。
那人听见动静,先是微微蹙了下眉,似不喜被打扰,随即抬头看过去。这一照面,让赵珩大吃一惊,那竟是李玄度的脸!
“阿珩?”那人笑着冲赵珩招招手:“过来,让父王看看。”
赵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等到他回神过来的时候,正半跪在那人身前。那人用修长如白玉般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脸,每一次触摸都让赵珩忍不住浑身战栗,却又有些说不清的贪恋。他从未与人如此亲近过。
他看着那张和李玄度一模一样的脸,胸腹之中流窜着一股热浪,难以名状的羞耻感在心里慢慢弥散。他有些害怕看到那个人的眼睛。
“你……是我的父王?”
“嗯。”那人笑容和煦,一脸慈爱的看着赵珩。
赵珩有些迷茫,眼前这个人明明是李玄度!他想问清楚,只是不及开口,突然一股热血喷洒在赵珩脸上,他瞳孔倏然放大。只见一柄寒刃穿透那人胸膛,堪堪停在自己喉间,但凡往前一寸,他就会跟着这人一起死去。
合着血色的视线,眼前景象陡然一变。宽敞明亮的宫殿不再,那股熟悉的鬼魅气息再一次席卷而来。
这是一座巨大的岩洞,墙壁上刻满了繁复的符文,岩洞中到处都是鬼魅暗影,他们在赵珩周身不停穿梭游走,带起阵阵腥臭气息。岩洞中心是一座巨石圆盘,用无数条烧红的铁链吊在半空。圆盘中间囚禁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白衣尽被鲜血染红,两条铁链从他琵琶骨穿透。他半靠在圆盘中心的立柱上,泼墨长发凌空飘散。圆盘下是滚滚涌动的红色岩浆,灼的人皮肤生疼。
“李玄度……”赵珩离他很远很远,但那人的五官却异常清晰。凌乱发丝下是一张惨白无血色的脸。他微笑着看着赵珩,眼睛弯成一道月牙。
赵珩看着他的血顺着琵琶骨不停的涌出,皮肤一点点变得通透虚无,他的生机在不停的抽离,被岩洞里无数恶鬼吞噬着。
他的月亮不能没有光……
“李玄度!”赵珩怒吼一声,一跃而起,落在圆盘之上。他半跪在李玄度身边,抬手撩拨开他挡在额前的发丝,不顾一切的将李玄度抱进怀里,他是那么清瘦,他甚至不敢用力。
混杂着药香的血腥气充斥鼻尖,血浆沾了赵珩满身,透过薄薄的布料,有些湿滑黏腻。这种感觉让赵珩有些不舒服,他从睡梦中挣扎着醒来,身下的异常让他头脑空白了一阵,一股酥麻的感觉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十五岁了,他做春梦了。
赵平都虽是个糙汉,但他毕竟出身东宫。有时候在某些方面异常的细心,比如给赵珩开启男人的一课。赵珩从未亲身体验过,对此一直懵懵懂懂。以至于初次感受,竟有些不知所措。
随即想起梦中场景,他又倏地面红耳赤。耳边是李玄度匀称的呼吸声,在深山老林寂寂深夜中尤为清晰刺耳。赵珩犹犹豫豫的扭头看了他一眼。
李玄度侧身躺在草席上,一缕长发自然的顺着脸颊垂下,遮住了半张脸。赵珩下意识的撩开那缕头发,露出李玄度线条优越的脖颈。赵珩忍不住呼吸一窒。
他匆匆别开眼,落荒而逃。
夜晚的山间凉风习习。吹了阵冷风,赵珩方才把心里头那点火气压下去。岩洞群往南有一处瀑布。那是一处断崖,瀑布裹挟着滔天之势急转而下,伴着巨大的哗哗水流声,如雷霆暴雨。
赵珩站在瀑布之下,洗去浑身黏腻汗水。又就着水势洗了洗衣服,胡乱的拧干又套在身上。山风一吹,愈发湿冷起来。他走到岩洞附近,随手拿了两根木柴丢进要灭不灭的火堆里,盘膝坐在火堆旁,一边借火势烘干衣服,一边入定调息,引渡阴气。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赵珩没事儿人一样又把自己忙成了个陀螺,李玄度一上午都没见着他人影。
给孩子们讲完课,李玄度就拄着棍子在岩洞群周围溜达。
“李先生你看,好漂亮的花儿,送给你!”
“李先生,这果子可甜啦,我哥哥摘的,我想给李先生吃……”
在一声一声的李先生中,李玄度被塞了满手花花草草野果子,他有些哭笑不得,一一谢过孩子们,兜着这些东西钻回岩洞去,颇有雅兴的用这些花花草草把岩洞装饰了一番。
正当他欣赏自己的手艺时,忽听外头起了骚乱,赵琮慌慌张张跑进来,指着外头急急说道:“先生,狼,狼来了!”
李玄度眉头一皱,忙扔下手里的小野花跟着赵琮走。
冯起和张齐浑身紧绷,手里握着木棍,一瞬不瞬的盯着那头狼。
头狼浑身银毛,精致漂亮。它甩了甩头,高昂着脑袋站在人群的对立面,态度高傲。
它看起来并没有攻击的意思,而且远近只有它一头狼,不见狼群。冯起没有下令众人捕杀,只是做好防御准备。
李玄度一路被赵琮拉着小跑过来,堪堪站定。众人见他来了,俱都松了口气,纷纷让出路来。李玄度一眼便看到那头狼,正是第一夜在大月山上出现的那只头狼。
头狼见到李玄度,嗷呜嚎叫一声,踢踏着步子慢慢走上前去。冯起紧张道:“先生……”
李玄度摆摆手:“无妨,它不会伤害我们的。”
他蹲下身子,和头狼平视。这让头狼感到很兴奋,一下子扑进李玄度怀里蹭了蹭脑袋。李玄度笑着揉了揉它柔软的毛。
头狼舒服的眯起眼睛很是享受一番,然后想起什么似的,不舍的从李玄度怀里退出来,冲身后林子里吼了一声。紧跟着一头灰扑扑的狼叼着什么东西跑了过来。
走到近前,那灰狼将东西往地上一丢,有认得此物的百姓当即一惊:“护腕!是军中之物!”
李玄度将那护腕捡起来看了看,觉得有些眼熟。猛然想起赵平都来,他手上似乎就带了只样式差不多的。难道是武威军中的人!
李玄度揉了揉头狼的脑袋,低低念叨句什么,头狼扭转身子,冲北方叫了两声。
“冯起张齐,劳你二人点些人手,随我往北去看看,我怀疑这山中有武威军的人。”
“先生,山中危险,不如我们先去探探,您还是留在岩洞吧。阿珩走的时候叮嘱我们务必保护先生安全。”
李玄度道:“无事,这只头狼会给我们引路,我若不去,你们或许找不到人,若遇着其他危险便麻烦了。”
冯起见头狼依偎在李玄度腿边,又想起这人的本事,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先生,我和你一起去!”赵琮扯了扯李玄度的衣角,小脸一绷,不容拒绝。
李玄度笑着捏了捏他的脸蛋:“好。”
头狼在前面引路,一路向北而行。李玄度注意观察周围的地势以及植被,瞧见有得用的药材便停下挖两铲子,丢进随行人的背篓里。反正出来都出来了,走这么远的路总不能空手而归。
倒也是运气,他从杂乱的草丛里找到了几根野红薯藤,当即便挖了起来,还不忘告诉大家:“这是野生红薯,饱腹感很强,若能种成一片,今冬便不用愁了。”
冯起让大家看好这红薯藤的模样,吩咐道:“日后巡逻的时候注意些,若见了便挖回去。”
这么走走停停,到头狼想要引他们去的地方时已经正午了。这片林子茂密,太阳光不大能透进来,光线便有些昏暗,林子里也十分阴冷。随着阴风刮过来的还有阵阵血腥味儿。怪不得能引来狼群。
李玄度蹙着眉往前走,头狼突然长啸一声,很快便得到狼群回应。
冯起当下紧张起来。
李玄度快步走过去,便见不远处山坡上群狼攒动,而山坡下横倒竖歪着百十号兵卒。
“是武威军!他们穿着的是武威军的甲胄!”

第20章
头狼嚎叫一声,狼群便掉头退散。冯起和张齐登时松了口气,看向李玄度的眼神愈发恭谨了。
李玄度带头往前走。武威军的人听见动静,纷纷拿起手里的刀,呈防备姿态。
“什么人!”
李玄度站定,温和笑道:“敢问阁下是武威军中的将士么?”
李玄度一开口,那人便问:“你们是大周人?”
“我们都是武威城的百姓。”
那人道:“武威城的百姓怎么会在这里!”
“西戎兵破了武威城,便将城中百姓驱逐至大月山。所幸上天眷顾,让我们在山中找到落脚之处,方才得以苟全性命。”
那人听了当即折返回去,李玄度瞧着他似乎和队伍里的什么人禀告。那人被几个兵卒团团围着,想来是这些人的头领。
赵琮跟在李玄度身边踮着脚往前瞅,见那些兵卒们扶着一个将军走出来,赵琮倏地瞪圆了眼睛,顾不得往外狂飙的眼泪,疯了一般跑过去,嘶吼道:“爹——”
赵平都本以为自己和手下这些兵卒就要葬身狼腹了,没想到柳暗花明,在这里竟遇到了家人。
他浑身是伤,伤口已经化脓溃烂,赵琮强忍着没有扑上去,就站在赵平都眼前,一把一把的抹着眼泪,张着大嘴干嚎:“娘,娘和大姐,还有二哥都,都不见了,他们被西戎人杀,杀了。只,只只有我,我和大哥,还有先生,我们活了下来……”
赵平都脑袋轰的一声,突闻噩耗,差点儿昏死过去。李玄度疾步上前,搭上他脉搏,不由眉头一蹙:“赵将军失血过多,伤口未经仔细处理已经发炎。他现在浑身发热,须得赶紧医治。”
他扭头喊来冯起:“叫上我们的人,将将士们带回去。”
赵平都忍着伤口剧痛,在人群里搜找,不见赵珩,忙问赵琮:“你,你大哥呢?”
赵琮抹着眼泪抽噎道:“大哥和曹小叔带人去砍竹子了,我们要在岩洞附近围栅栏防野兽。”
赵平都松了口气,目光掠向李玄度,眼神有些复杂。一时之间,万千思绪涌上心头,甚至还来不及因痛失家人而悲伤便晕死过去,不省人事。
“先生,我,我爹!”赵琮急的又流了一泡眼泪。
李玄度安抚道:“别紧张,他先前精神过于紧绷,乍然得闻噩耗又悲伤过度,见着你,听到你大哥的消息又卸下心防,情绪起伏太大。他身体虚,一时受不住才晕过去。山上有药材,好好养上一段日子就没事儿了。”
先生的话赵琮是信的,于是抹抹眼泪跑到他爹跟前,亦步亦趋的跟着。
李玄度隐隐察觉到赵平都在防备他,从他知道自己是巫的时候起,李玄度便知道这人身份必定不简单。而观他对待家人的态度,李玄度又有些猜测,真正让赵平都紧张的人其实是赵珩。赵珩非赵家血脉,李玄度从一开始便知道,只是不知他身上牵扯有多大。
不过如今身陷大月山,活下去才是要紧的事,至于其他倒显得无足轻重了。管他什么身份背景,身逢乱世,谁也无法独善其身。
赵珩昨夜做了春梦,春梦的对象还是他的先生李玄度。这让他一时羞愧,满脑子都是武威城那老先生骂他不知尊师重道,于是一大早就把自己支出去干活了。免得瞧见那人闹心。
他回去的时候已是午后,往常这时候李玄度会午睡半个时辰。但今日却不曾在岩洞看见他,倒是满洞花红柳绿,看的赵珩直闹眼睛。
“可曾见到先生?”赵珩揪住一个路过的小姑娘问了一嘴。
小姑娘乖巧应道:“先生和冯叔叔张叔叔走了,还有一头浑身银毛的狼。”
“狼?!”赵珩心一惊:“你们遇着狼了?”
小姑娘道:“是有狼,不过那狼很听先生的话,没有伤害我们。”
即便知道李玄度的本事,但赵珩还是忍不住担心。于是返回岩洞拿上棍子,叫上几个青年一起往北接应,正好在半路两伙人遇上了。
赵琮见了赵珩,忙飞跑过去,又落了一泡眼泪:“大哥,我们找着爹了!”
“爹?!”赵珩抬头一瞧,居然是武威军的人!
李玄度走上前去,道:“赵将军伤势颇重,先医治要紧,其他的事待赵将军醒来再问不迟。”
赵平都还活着,总算是一件好事。赵珩淡淡应了一声,眼神一瞥,瞧见跟在李玄度身边的头狼,不由问道:“这家伙怎么会知道找上你?”
“唔。”李玄度揉了把那头狼的脑袋,说:“他应该是闻着味儿了,狼最是敏锐。赵将军身上的气息和我们差不多,它闻见了便来给我报信,算是见面礼吧。”
“它很听你的话。”
李玄度点头:“我们是朋友了。”
“你能听得懂它说话?”
“倒也不是,我只是游历时曾学过驯兽。”
“但狼不同于一般猛兽。”
“话是这么说,但它依然是兽。我们想在大月山久留,必要好好笼络这山中之王。”
赵珩抿了抿唇:“驯兽之术……可外传么?”
李玄度斜睨他:“你想学?”
赵珩点头:“想。还有你用叶片吹曲子,很好听,我也想学。”
李玄度笑道:“聪慧好学,果然是个好学生。身为人师,我很欣慰啊。”
这话一出口,赵珩脸颊腾的红了。他又想起昨天那个梦了。于是便觉得站在李玄度身边犹如烈火烹油,烧的他浑身难受,闷不吭声的加快步子,赶上了赵琮。
李玄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琢磨着是自己那句话又戳他赵大公子心窝子了?想来想去也没觉得哪里不对,他又给他老子治伤,又教他驯兽吹曲儿,又帮他在百姓中树立威望,天底下还有比他更尽心尽力的奴隶么?没有吧!
虽是这么想,但李玄度还是觉着得把人哄好了。于是沿途揪了些五颜六色的小野花,拿荆条扎成一簇,山风一吹,花香扑鼻,哄人最好不过了。
他将那把野花背在身后带回岩洞悄悄藏了起来。
赵珩点了点人数,赵平都手下这些兵卒拢共有三百来人,身上大多都带着伤。赵平都伤势最重,李玄度亲自给他处理伤口。余下的兵卒都是靳大夫处理。待包扎完伤口,天色已经暗了。
乍然多了百来号人,赵珩又得重新部署食物分配。好在这些人都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做起军事防御来比他们更专业,御敌也更有经验。
李玄度安顿好赵平都后,见赵珩正在和文账房算计粮食,便偷摸回到自个岩洞里头,拿了野花出来,在外头散步溜食儿。等赵珩忙完了,他才施施然踱步过去。
“忙了一天,累坏了吧。”
赵珩胡乱的点头,眼神不受控制的四处乱瞟,心说这人怎么突然开始关心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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