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连忙上前扶住云清,等将他扶到董府客院时,云清已经出了一头的冷汗。
城里最好的大夫被急急请来,诊过脉便立即让人去煮些粥汤来给病人喝,董成益在一旁满脸焦急,连忙吩咐下人去做。
接着便是看身上的外伤。
上衣被脱下,之前用来简单包扎的布条已经被血浸湿,大夫拆开布条,一条长长的刀口斜着出现在手臂外侧。
伤口本来已经没有渗血了,因为拆下布条的动作又有血液开始往外涌,云清看了一眼便移开眼,半晌才听大夫道:“还好,只是皮外伤。”
云清没说什么,外间的董成益却是松了口气。
包扎好后,云清却没有休息。
他面容苍白,脸色却沉静,对董成益道:“这些灾民是怎么回事?”
谁知董成益也是愁眉苦脸:“禀王妃,臣也不知,他们昨天突然就来了,臣看他们凶神恶煞的,哪敢放他们进城,只能闭城。问他们是从哪儿来的也不说,近日也没听说哪里有灾情。”
既是昨天发生的事,消息应该已经传到了隔壁的县城,所以今天路上才没有人,可云清他们前一晚歇在村里,今天又急着赶路绕过了县城,才没能提前得知这个消息。
云清道:“你做得没错,县衙的仓廪有粮吗?”
董成益忙道:“有的。只是之前的情况,臣也不敢开仓放粮。”
云清点了点头:“大人也去歇息吧,待明日问明情况再做打算。”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要告诉王爷我受伤了。”
董成益一怔,低头领命退下,虽然依旧担心会被怪罪,但王妃在此处,对他来说就像个定心丸,让他着急上火的情绪也渐渐沉静下来。
云清看着裹得严严实实的手臂叹了口气,本意是为了快些回去,却不料会出这样的岔子,不知道在回封宁前能不能恢复好。
他们的行李全一起丢了,只有挂在马背上的褡裢幸存,此时里面的东西也被送到了他这里,云清拿起桌上的贝壳风铃,轻轻拨动了一下。
清脆的声响随之散开,云清勾了勾嘴角,还好这个没丢。
侍卫端着汤药和粥敲门走了进来,云清喝完粥后,药正好能入口,他抬头一饮而尽,将空碗放回食案。
他抿了抿唇,强行咽下喉间往上泛的酸水,晃眼看到桌上的风铃,对侍卫道:“帮我把这个挂在檐下吧。”
伤的是左臂,云清便还是撑着洗去了一身的尘灰和血渍,才换上衣服上床。
伤口的疼痛细密地在神经末梢蔓延,大脑也一阵阵地发沉,云清裹紧被子,不知捱了多久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次日,云清发起了低热,迟迟没有醒来。
董府又急急请来了大夫,大夫把过脉,又拆开伤口来看,所幸伤口并没有红肿的迹象,看上去一切正常。
“目前看来没事,老夫开贴药喂下去便可,若有异状立刻来叫我。”
老大夫顺手给云清换了药,董成益擦着汗让人随他去抓药。
等药煎好送来,却又出了问题。
他们根本喂不进去药!
董成益急得团团转,又不敢让人强灌,只能让人不停地更换他额头上的帕子为他降温。
快到正午的时候,接到封宁传信的薛棋带人赶了过来,得知云清现在正在郭渡县,便带人直接留在郭渡帮忙。
城门口昨天抢劫围杀云清他们的那群灾民总算回过味来,打算溜走时却被早有防备的侍卫们轰了回来,他们知道事情不妙,便想硬闯。
侍卫人少,再加上来帮忙的衙役也不过三四十人,那些汉子让妇人和老人开路,这些人中大部分没有参加昨日的围杀,侍卫们并没下杀手,场面很快乱了起来。
薛棋知道情况后,当即带人来了城门口,他带了一百来人,个个都是强壮的青年汉子,很快便把这伙人镇压回去。
云清没有下达命令,他便只让人把这些人看好,知道他们的行径后,他更是厌恶,扬声下令若有人闹事便直接打断腿。
他带来的都是之前掀过寨子杀过土匪的将士,一身血气和正气哪是常人能比的?
一群人霎时间噤若寒蝉,不敢再闹。
李有良一直约束着跟着他的人,今日那位公子的手下同样给他们送了吃食,他昨晚厚着脸皮提到的药今日也和吃食一起送了过来。
他心里涌上了希望,他们或许真的遇到了转机。
另一边,贺池每到一个驿站就换一匹新马,以最快的速度往郭渡县赶去。
不停歇地赶了整整一个昼夜之后,他终于看到了郭渡县的城门。
董成益本来正在焦心云清的伤,乍然听到王爷来了,神情都空白了几分。
他回过神后便着急忙慌地往外跑,到董府门口时,正好遇到策马疾驰而来的贺池。
“吁——”
贺池利落地翻身下马,董成益喘着气躬身行礼时,他已经大步跨进了府里。
董成益起身后只来得及看到贺池匆忙的背影,他怔了怔,连忙抱着肚子小跑着跟上去。
待到客院门口时,却被云清的侍卫拦在了外面。
屋内,贺池看着躺在床上的云清,半晌没有靠近。
之前发生的事刚才在来董府的路上侍卫都已经告诉他了,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他差一点就要失去他了。
若是那人的功夫再好一点呢?或是另一伙灾民也泯灭良心趁火打劫呢?
他只是想想这种可能性便觉得呼吸不畅,整颗心都像是被人打散揉碎,茫茫然寻不到方向。
直到此刻看到云清他才稍微安定下来,可云清面色苍白、呼吸轻缓地躺在那里,他却开始怀疑,唯恐这是自己的梦,不小心碰一碰就会碎。
直到云清发出一声低低的痛吟,他才如梦初醒般快步上前。
他身上满是尘土,怕弄脏云清干净的床铺,便只是弯下腰,伸手去探云清的额头。
云清知道他又做噩梦了,梦中一会儿是灾民扑过来时叠在一起的可怖面容,一会儿是堆了一地的灾民尸体,一会儿又是灾民们杀人吃肉的场景……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他伸手想把面前递过来的肉拍开,却根本抽不出手,他不再去管眼前修罗地狱般的场景,全心放在把手抽出来这件事上,挣扎半晌后终于从噩梦中醒了过来。
醒来后头脑依旧昏沉,察觉到额头上正顶着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他下意识想伸手去抓,却惊觉自己的手正被人握在手里。
他惊讶地转过头,便看到贺池正蹲在他的床边。
贺池脸上被风吹得有些粗糙,嘴唇也已经干燥开裂,云清一看便知他定是不停歇地赶路过来,才会这么快就到了郭渡县。
刚涌上的惊喜转变成了心疼,他正想说些什么,却看到一滴泪从贺池眼角滑下。
云清一愣,连忙想撑起身,却被贺池按住了肩膀,他担忧地看着贺池:“怎么了,王爷?”
贺池眼眶发红,嗓音沙哑:“阿清,你答应过本王要保护好自己的。”
云清看着贺池的眼睛,无数细节在这一瞬间浮上脑海。
两人每次分开前贺池都会认真地让他好好保护自己,他之前只以为是寻常的叮嘱,可他却突然想起,贺池在十三岁那年,便骤然失去了三个最亲的人。
疼爱他的外祖父和小舅舅没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母妃也在宫中香消玉殒。少年已经长大,这件事已经成为他不再轻易提起的伤疤,可这个伤真的好了吗?
云清在心里回答:没有好,怎么会好?怎么能好?
云清觉得整颗心像被人搅在了一起,疼得他鼻尖发酸。
他撑起身体,把蹲在床边的人抱进怀里:“我好好的呢,圆圆不哭,我答应你,我以后一定会保护好自己。”
“我会一直陪着圆圆。”
他嗓音轻软,像是在哄贺池,又像是在跨过时空哄几年前那个只有十三岁的茫然无措的少年。
贺池的鼻端被熟悉的气味填满, 一颗心也终于飘飘荡荡地落到了实处。
他不由得抬手揽住了云清,将这个拥抱压得更紧,更真切地感受这个人的存在。
云清只穿着一层薄薄的内衫, 贺池的呼吸暖融融地扑在他的胸腹, 他伸手摘掉贺池发间一小片碎掉的枯叶:“这次多亏了王爷给我做的袖弩, 你一直都有在好好保护我。”
贺池抬起头,笑意清浅的云清落在他的眼底。
年少时没有保护好身边人的无力感曾经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折磨着他,他总是忍不住去想若是他更敏锐一些、若是他更厉害一些,是不是就会有不同的结局。
这些不能对人言的心事,他的难过和自责,恐慌和不安, 被云清敏锐地察觉,然后温柔地抚平。
爱意汹涌,贺池伸手握住云清的脖颈,微微下压。
他抬着头,吻得虔诚而热烈。
云清被贺池的嘴唇刮得有些痛,可这微微的痛意却更加刺激感官,他尝到了一点铁锈味, 那是贺池唇上裂开的小口子。
云清忍不住想帮他润湿, 贺池停住动作,任由云清轻轻舔吻。
片刻后,云清垂眼看着贺池眼尾的笑意,红着耳尖停下动作。
他正想抬起头拉开距离,贺池扣在他后颈的手却岿然不动, 下一瞬, 被他润湿过的柔软唇瓣紧紧地贴了上来,唇齿被闯入、霸占、扫荡。
云清无意识攥紧了贺池后背的衣服, 呼吸被掠夺,按在后颈上的手滚烫而炙热,不许他逃离半分。
一吻结束,云清嘴唇上终于多了点血色,贺池用手指帮他擦了擦嘴角,眸色深沉。
他却没再做什么,只是等着云清喘息平复,然后才起身拿起放在床边的空碗,对云清道:“我让大夫进来看看。”
他来时便问过大夫,大夫说过只要云清能退烧醒来便万事大吉,即使如此,他也不放心想让大夫再来看看。
云清随着贺池的动作看向他手里的空碗,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嘴里仍残留着的松子糖的味道。
云清抿了抿唇,猜到贺池定然又是用糖哄他吃药,只是现在他和贺池的关系不比从前,不好意思的情绪一闪而逝,更多的却是和舌尖如出一辙的甜。
大夫很快就来了。
云清一直发着热昏迷不醒,董成益丝毫不敢轻忽,直接把济仁堂的老大夫留在了府中,此时见王爷传唤,他连忙让下人去请人过来。
董成益跟着进来,见云清已经醒来,不由得松了口气,转头看到沉着脸紧盯着大夫的贺池却又觉得腿肚子有点发软。
他之前虽没见过贺池,却也是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势慑人,他便有些惴惴,生怕贺池把云清受伤一事算到他头上。
老大夫却是不知眼前人身份,还在抚着胡子细致地诊脉,半晌后才慢吞吞地收回脉枕:“既已退热,公子便是过了最凶险的一关,后面好好修养,将伤口养好便是。”
贺池点了点头,这才算放下心来,他给云清掖好被子,和大夫一起走到外间才开始细细询问这些天需要注意的事项。
董成益暗中咋舌,没想到王爷看上去冷漠霸道,竟然还有这么细致体贴的一面。
他们都猜测王爷和王妃是在暗中结成了同盟,扮作夫妻只是因为圣上赐婚,不得已而为之。可现在看来,连他都不曾对自家夫人这么体贴过,王爷对王妃哪里只是一般的上下情谊。
他像是窥见了什么秘密般,更觉忐忑,贺池却看也没看他,问完之后便示意他带着大夫下去。
门被合上,贺池转进内室,却见云清已经推开被子起身了。
贺池上去拦他,话语埋怨,动作却轻柔:“起来做什么?大夫让你好好歇着,有什么事让我去做。”
云清被抱回床上,抬头看着贺池:“宁州突然出现这么多灾民,早些弄清楚情况才能早做打算,秋收在即,宁州不能出任何岔子。”
贺池给他盖好被子:“我去便是。”
云清和他讲道理:“我只是伤了手臂,上次你被狼抓伤之后还去骑马。”
贺池还想说什么,云清抬起头亲了亲他的下巴:“我就在县衙,很快就能回来。”
贺池:“……”
最终贺池还是取了衣裳过来帮云清穿戴。
云清左臂不能动,便任由贺池帮他穿好衣服,系好腰带,又笨手笨脚地给他束发。
贺池本打算和云清一起,可他熬了一天一夜,又一直绷着神经快马赶路,眼底全是血丝,云清不由分说地把他按回床上,勒令他必须睡觉。
两人的位置调换,云清坐在床边,用手捂住贺池一直盯着他不放的眼睛:“闭眼睡觉。”
贺池嘴唇动了动,却最终什么也没说,云清感觉到他的睫毛在自己手心扫了扫,然后便闭上眼不动了。
他拿开手,发现贺池几乎是闭上眼便睡了过去。
累了这么长时间,纵是铁人恐怕也扛不住。
云清手心的酥痒还没有散去,他轻轻摸了摸贺池的睫毛,然后才起身轻手轻脚地离开卧房。
城外的秩序已经完全被薛棋的人控制住,李有良见有人来找他并不意外,相反还松了口气,他安抚好乡亲们,这才跟着侍卫进城。
此时正值傍晚,城里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灯,饭菜香味飘得满街都是。城门外有官兵把守,城内的百姓也不像昨日那么恐慌,该开店的照样开着,暖黄的灯笼照亮了酒肆的招牌,老板和街边的行人熟稔地打着招呼……
李有良看着城内寻常的景象,想到他们逼不得已背井离乡,一路上死了这么多人,未来却还不知在何方,没忍住红了眼眶。
被带进县衙时他的心绪仍然难以平复,直到对上云清和穿着官服的县令齐齐看着他的视线,才猛地回过神来。
他连忙跪下行礼:“草民参见大人。”
他不知云清身份,但见到连郭渡县令都只能坐在下首,心里便狠狠跳了一下,他连忙把乱七八糟的思绪丢掉,屏息凝神准备应对云清的问题。
出乎他的意料,云清嗓音温和,并不像昨日那么冷冽:“起来答话。”
李有良站起身,却仍低着头不敢乱看,只听云清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们是从何处而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李有良早已猜到他们会问这个,此时便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知道的情况描述出来:
“草民是吉州秣县清水村的人,去年干旱庄稼收成不好,大家今年都过得紧巴,全都指着今年秋收,可眼见着还有两个月就能收割了,却突然来了蝗灾。”
他嘴里发苦,想到那遮天蔽日的蝗虫仍觉得心悸:“田里的庄稼都被吃没了,我们哪里还活得下去?可那杀千刀的狗县令,竟然不许我们逃荒,派了衙役在官道上拦人,我们实在没办法,一路从山里翻出来的。”
云清有些吃惊地和董成益对视了一眼,按理来说州县受灾后上报朝廷,朝廷会派人赈灾,发放钱粮,可吉州一味瞒报不说,竟然还不许百姓逃荒……
他们都敏锐地猜到吉州的情况大概比李有良说的更加复杂,云清接着问道:“你们这段时间可有听说吉州发生了什么大事?”
李有良仔细想了想,最后却仍是摇了摇头:“秣县离吉泰城远,得到消息都是最慢的,我们并未听说有什么大事。”
云清皱紧眉头,吉州情况不明,宁州和吉州相邻,不知会不会受到波及。
至于蝗灾,李有良他们在路上走了这么多天,宁州也没有受灾的消息,云清转念一想便知道,想来是宁州边界的这片柳环山脉起到了关键作用。
只是虽然有高山阻挡,他们却也不能放松警惕。
云清暂时将这件事按在心底,继续问道:“你们打算逃去哪儿?”
李有良的嗓音里饱含着苦涩和深深的无奈:“草民不知道该带着大家去哪儿,草民只想让乡亲们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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