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想又摇头道:“不过若是我有这样的能臣,定然也是要让人严密保护起来的。”
能修路,会晒盐,这样的才干,谁看到能不眼红?
云清笑了笑,并没有反驳,崔鸿能猜出这些人是王府的亲兵并不奇怪。
两人已经走到了海边,停下脚步,他还未说话,崔鸿却已经自顾自开了口。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是想说服我支持瑞王,可就算是那个位置换了人坐,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这里的情况就会有所改变吗?”
云清愣了愣,没想到他竟然把话挑得这么明白。
大瑜的官吏都讲究“话到嘴边留半句”,听他们说话不能只听表面意思,许多人觉得官场难混,也有这一部分原因。
他来到大瑜一年多,倒是第一次遇到崔鸿这种风格的。
云清挑了挑眉,也直言道:“我知道将军对朝廷不信任,对皇家也难以信任,可王爷是程将军和昭贵妃娘娘亲自教导出来的,将军难道还信不过他们吗?”
云清注意到他提起程昭时崔鸿的眼角细微地抽动了一下,虽然一闪即逝,他却看得分明。
他继续道:“王爷骑马射箭都是昭贵妃娘娘亲手教的,王爷聪慧,昭贵妃娘娘将一身本领都悉数传于王爷,程家的铮铮铁骨和小程将军的诡谲兵法,王爷身上都有,将军怎么会认为这样的人和那些汲汲营营的人是一样的呢?”
崔鸿有些恍惚,他已经想不起有多久没听到有人在他面前提起这个人了,导致听到的一瞬间他的表情都失去了往常的控制。
他知道云清一定注意到了,这几天并不长久的共事,已经足够让他感觉到云清的敏锐和□□。
崔鸿的神色淡了下来,脸上一直游刃有余的笑意和周身的痞气都一点一点地收了干净。
半晌他才淡淡道:“狡兔死,走狗烹。人心易变,王妃不怕到时候像程家一样,也落得个被人忌惮打压的下场吗?”
云清的语气认真而坚定:“我打算做的事只有王爷能办到。”他顿了顿,“而且我相信王爷不会是这样的人。”
崔鸿收回眼神,转过脸看向波光粼粼的海面,沉默很久后才缓缓开口。
“我是稀里糊涂加入起义军的,他们说有饭吃,我就去了。”
“那时我才十三岁,从小便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没吃过一顿饱饭,又瘦又小。”
“起义军最开始也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大的欺负小的,强的欺负弱的,我加入后不仅吃不饱饭,打仗时还会被和其他的小崽子一起放在最前面,对方有什么阴招全让我们去试,我命大,才活了下来。”
云清看着他淡淡的神情,心里有了些猜测,果然,他接着道:
“那次我被埋在死人堆里昏了过去,有人把我救了出来,她手下只有一旗的兵力,却硬是用计把敌方击败,然后指着我们的营长鼻子说,她动动手指便能做到的事,他却非要用人命来填,若是无能便早些引退。”
他们营长被气得满脸涨红,但对方确实以少胜多立了功,给他收拾了烂摊子,他连声音都不敢吭,只能老老实实地挨骂,最后还是程将军过来打了圆场。
“后来我就去了新的营,终于有饭吃了,也能跟着学武,再后来,我慢慢能打得过敌人了,我立了军功,当上了小将……”
崔鸿嗓音低哑,却带着莫名的温柔。
“救我的人,就是小程将军。”
没人知道这段往事,连程昭或许都不会记得,她救过的人太多了。
他本以为自己会藏一辈子,可她留在他的记忆里太久了,久到快要褪去颜色,时隔多年又听人提起她,他突然便很想说出来,把这段记忆告诉另一个人,她或许便能留得更久一些。
云清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起一个女眷都没有的将军府,想起年复一年的府中上下皆知的“亲人忌日”。
他终于能理解崔鸿对于皇家的不信任和抵触,想来也并不止是因为边防营的军饷。
崔鸿看着一波又一波的海浪,程昭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爹爹,等天下平定后我们便去海边戍守吧。”
“刘营佐说大海特别漂亮,我想去看看。”
那时不小心听到程昭和程将军对话的他有些无措地退到了营帐背后,连忙离开。
却把程昭的话牢牢地记在了心底。
可她终究还是没能来看海。
崔鸿没再冷嘲热讽,应下了云清的招揽。
云清觉得他或许从一开始就已经做好了决定,中间的这些来回拉扯,不过都是他在表达不满罢了。
两人回到将军府书房,继续谈起正事。
“将军可找好了卖盐的路子?若是没有,我们可以来做。”
崔鸿已经恢复了他平日的模样,他勾了勾嘴角:“王妃放心,这么些年我也不是只干守着这一亩三分地。”
云清点头:“我这里还有一个制精盐的法子,制出的精盐既白且细,想必名门贵族、豪商富贾定然会捧场。”
崔鸿来了兴致,问起云清具体该怎么做。
云清索性让人取一份粗盐来,在罐子里加水,然后将粗盐放入水中,不停搅拌,直至盐不能溶解于水,放置一会儿之后,让人取来干净的细麻布,将盐水通过麻布过滤后倒进另一个罐子中。
云清一双手白皙修长,这些事情做起来也像是在煮水烹茶,他边做边向崔鸿解释,将饱和盐水放置在一旁后,又取一份草木灰和二十份水置入陶罐之中混合均匀,制成草木灰水。
用同样的方法过滤好草木灰水后,倒进饱和盐水中,混合后放置一段时间,再次进行过滤。
云清点起药炉,把装着最后过滤好的盐水的陶罐放上去加热,随着水汽被带走,雪白的盐粒终于慢慢出现在陶罐底部。
崔鸿看着这复杂的法子,也总算明白为何大瑜只有粗盐,细盐的制作方法却迟迟没有被探索出来。
他有些探究地看向云清,晒盐、制细盐,哪一样不是震惊世人的法子?可云清却轻而易举地就能拿出来……
云清拿的陶罐小,用的盐水也少,没用多久时间,制好的细盐便已全部析出,他用勺子将细盐舀起来,放到瓷碗里。
细如雪粒的精盐倾倒在瓷碗中,一时竟分不清盐和白瓷哪样更白。
崔鸿满眼惊叹,他想起什么,笑得有些幸灾乐祸。
“皇帝到底怎么想的,竟然把你嫁给瑞王?”
云清笑了笑没说话。
崔鸿有些好奇道:“这些法子你但凡拿出一个,都能名留天下,为何要冒这个险陪着瑞王到这穷山恶水的宁州来?”
云清用帕子垫着隔热,将陶罐中的精盐尽数倒出:“良臣也当遇明君,不然纵使有再大的功勋,也落不到一个好下场。”
他一语双关,崔鸿一时沉默下来,半晌才道:“你对他倒是有信心。”
云清不置可否,崔鸿既然应了便不会反悔,至于他对贺池的看法,之后接触过后自会改观。
云清将瓷碗递给崔鸿:“晚些时候我将这法子写下来交给将军,剩下的事便全凭将军做主了。”
崔鸿颔首应下。
云清又道:“听龚副将说,西南有处小岛上海鸟粪成堆,将军能不能匀给我一些?”
崔鸿不解地看着他:“为何?”
大老远地跑去挖海鸟粪运回来,这是什么费时费力的神奇要求?
现在双方立场统一,云清不吝分享道:“海鸟粪是极好的肥料,通过堆肥方法便能直接使用,能极大地提高水稻等作物的产量。”
崔鸿有些震惊,海鸟粪的作用竟然这么大?
云清道:“我会教给你们农事官堆肥的法子,若真像龚副官说的整个岛都是,那应当数量巨大,宁州的肥料便拜托崔将军了。”
崔鸿已经被云清层出不穷的手段弄得有些麻木,他点了点头,连要不要给钱都忘了和云清争。
瑞王府。
贺池在烛火上点燃暗报,他随手把快要燃尽的纸条丢入铜盆,眼底沉凝。
延国的暗线传回消息,虽然没有进一步的情报,但是挞窟部落确有骨索其人,且骨索在今年还一举夺得了挞窟部落的第一勇士,即将和酋长的小女儿成婚,很得酋长赏识。
延国的势力错综复杂,一些小的部落为了免遭欺压都会依附于大部落,第一部落便是当朝太后的娘家,权势极大,而延国第二大部落挞窟部落自从渡沙死后,这几年私下的小动作并不少,十分可疑。
虽然骨索的身世还没能找到证据验证,可贺池却有种直觉,云清说的最坏的可能,恐怕多半是真的。
“继续查,务必小心,万万不可让他们发现不对。”
“是,王爷放心。”程樾领命,又继续禀道:“左相郑鸿熙这些时日一直没有异状,他的小徒弟沈时予中了今科进士,已经被派往萍州历练。”
贺池点点头:“他这种老狐狸,自然是不会轻易露出马脚的,再派人盯住沈时予。”
“是。”
程樾退下后,贺池坐在书桌边想了良久,才起身回去歇息。
次日,贺池便找来白忱溪,让他去招募擅长做机关手艺的匠人。
两位程将军之前针对延军研究的武器他都知道,周武的人能打制刀枪,却不会做精细的机关,他需要有人来负责这一部分的工作。
白忱溪是自己人,他便直说是要做兵器,但是不会放在明面上。
白忱溪瞬间会意,这件事不能大张旗鼓地进行,需要暗中寻摸。
封宁的木匠大部分都被征去制作水车和筒车了,据他所知,这里面的木匠平日里做的多是家具农具,没有谁是专注研究机关的。
要满足王爷的要求,还需要仔细筛选。
“白长史,陈大人求见。”
下人的通传打断了白忱溪的沉思,他点了点头:“让他进来吧。”
陈乐生带着张至前来拜见。
种植早稻的人家第二季水稻的插秧已经全部完成,现在已经有不少村子都用上了龙骨水车或者筒车,而陈乐生来拜见的原因就是龙骨水车做出了一个成功的改良。
“……张大人提出来后,陈木匠也觉得可行,现在新水车便是用这种法子做的,我们试过,确实取水更快了!”
陈乐生的神情有些激动,虽然不是他的功劳,但是是他带的人提出来的,而且这是王妃鼓励他们积极创新之后出来的第一个成果,他也与有荣焉。
白忱溪看向张至,笑着夸赞了几句,紧接着道:“此事我会禀明王妃,定有封赏。”
张至脸色涨红,也是十分激动的模样。
白忱溪却突然心中一动,自然而然地问道:“张大人是对机关之术有研究吗?”
张至谦逊拱手:“下官只是对这些感兴趣,看过几本杂书,便学会了一些。”
白忱溪点了点头,陈乐生又提起了另一件事。
进入七月,棉花已经陆续可以开始采摘了。
种棉花时白忱溪还没有掌事,陈乐生怕他不清楚具体情况,解释道:“我们当初说服百姓种植之时便承诺过会买下所有收获的棉花,棉花采摘后晾晒几天便能收走,因此收棉花的事已经可以开始安排起来了。”
白忱溪却并不意外,他颔首道:“收棉花的事王妃之前便交代过本官,陈大人晚些时候将种植棉花的名册交到王府便好。”
陈乐生拱手应道:“下官明白。”
他是为数不多知道棉花用途的人之一,因此他也丝毫没有轻视对棉花的观察研究以及棉花种植手册的制作。
他们日常用做观察的那几十亩地收成都很不错,他也已经去封宁周边种植棉花的几个村子看过,都大差不差,栽种第一年便有这样的收获,他的兴奋简直和村民们不相上下,他也开始期待棉花织出的布究竟是何模样。
两日后,瑞王召见张至,亲自询问水车改良之事。
府衙的同僚无不羡慕,又被鼓起了劲儿,更加投入到自己的政事中去了。
张至头一次独自面对贺池,心中不免忐忑,他行过礼后,便听上方的贺池沉沉开口:“张大人,你从小跟随同村的张秀才苦读,家中贫穷,科举用的书也是从张秀才家中抄写的,本王想知道,这样的情况下,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机关杂书,又是从哪里学来的机关之术?”
张至没想到贺池竟会去查他,他万万没想到,他只是对水车坐了一个小的改良,便让家中藏了这么多年的事露了端倪。
他脸色发白,再不敢隐瞒,连忙跪下道:“禀王爷,臣并不是刻意隐瞒,臣实在是有苦衷。”
他不等贺池再问,便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臣的父亲早年给人做机关暗器,后来遭武林中人追杀,便隐姓埋名来到宁州定居,这些年丝毫不敢往外泄露半分,就是怕招来仇家。”
这些年他家过得贫苦,他爹却始终不敢再碰木工活,就是怕露出端倪便引来灭门之灾,这些事都是这几年他年纪大了能扛事了他爹才告诉他的。
他爹怕一身手艺后继无人,也怕他靠读书以后养活不了自己,这两年便私下偷偷教他,他也有兴趣,便学了不少,因此才能在众位经验丰富的木工师傅之前找到改良的方法。
贺池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沉着脸,他点了点头:“你父亲身子骨可还健朗?”
张至有些迟疑地应道:“父亲虽然早年被人打断了腿,有些跛,但是身子骨还是健朗的。”
贺池道:“本王想让你父亲来帮我做事,你放心,本王绝对会让人保护好他。”
张至没想到是这个走向,他犹豫了下,大着胆子回道:“臣不知父亲愿不愿意。”
他爹这么多年没碰,可却惦记着将手艺传下去,他觉得他爹是会愿意的,却也不敢贸然应下。
贺池并没多说什么,只是让他去信说明情况,如果他父亲愿意,他会让人去接。
张至松了口气,连连应是。
张至退下后,贺池把奏报放到一旁,忍不住又拿起了放在盒子里的信。
信是云清寄来的,画着漫天晚霞和海,是他没有见过的壮丽之景。
贺池把信和画又来回看了几遍才放回去,他算着信寄出的时间,现在云清应当已经从池县出发回来了,不日便能重逢。
可惜不能去接他,贺池遗憾地叹了口气,却又因为云清快要回来难掩心中雀跃,
他看了看桌上的奏报都已处理完,便起身推门往外走去。
元福公公跟在他身后,一看便知他家王爷又要去喂鱼了。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王妃再不回来,这池鱼早晚得被撑死。
晒盐池已经开始稳定产盐,制作精盐的方法云清也已交给崔鸿,海鸟粪需要让人去岛上挖了运回来,云清不用在池县等,便没再多留,直接启程回往宁州。
他们依旧扮作商队,还买了一些耐放的海货水果等当作货品,走得并不算慢。
一行人前一晚住在村里,经过岳州与宁州接壤的县城时,已经时至正午了,这里离郭渡县不算远,赶路的话半天时间便能到,云清便没进城,下令让众人加快速度,今晚到郭渡县落脚。
行过半程便已经进了宁州境内,一行人在路边休息饮马。
云清靠在树下慢慢地嚼着干粮,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突然,他咀嚼的动作一顿,这条路上平日里往来的行商算不上少,可今天他们行来却一个人都没遇到。
领头的侍卫显然也发现了不对,前来询问云清。
云清抬头看了看天色,他们已经走了大半,若是往回走,定然赶不上进城了,这一路上没什么村庄,若不想露宿野外,便只能往前走。
云清站起身,语气严肃:“准备出发,加快速度,保持警惕。”
“是!”
众人一路警惕,可路上却什么岔子都没有,同样也没有遇到别的行商。
到达郭渡县附近时离城门关闭还有两刻钟,众人松了口气,转过官道上的最后的一个弯,便能看见郭渡县的城门,马上就可以进城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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