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怀真睨他一眼,突然道:“这样看来,厉害的不是那个姓曾的,而是你。”
路小佳谦虚地点了点头。
季怀真突然一笑:“李耳托生一事,几分真,几分假?”
“卦是我解的,话却不是我说的。”路小佳摇了摇头,没再继续卖弄,“他们给我那生辰八字确实暗含帝王之相,但这人虽身旺,命格却弱,若不好好养着,怕也是个为人做嫁衣的命。”
话还没说完,又被季怀真拎着鞋底朝嘴上抡了一下狠的。
这下路小佳两边脸总算肿到一样大,他含糊咽下一口血沫,突然看着季怀真意味深长道:“命里无时莫强求啊大人。”
季怀真嗤笑一声:“你倒看得通透,既这般能掐会算,你不如算算自己是不是今天就死?”
“我还真算过,那自然不是今天。既与我命中注定的大人相遇,我就再算上一算。”路小佳艰难腾出一只手掐算着什么,嘴中念念有词,脸色突然变了:“这不对,怎么还是两年后。”
听到自己想要的回答,季怀真便无意继续纠缠,不管路小佳嘴里的胡言乱语,将他的鞋往地上一扔,转身往外走。
他朝心腹吩咐道:“把他给我关起来,去向清源观递出些风声,看看有无人来救他,也把消息给我传去上京。”
那妖道还在背后大呼小叫,提醒季怀真爱惜小命,遇事能逃就逃。
季怀真置若罔闻,朝前走了几步,在拐角处碰见燕迟,他正低头看着先前赠与他的扳指出神。
几乎是刚一靠近,燕迟就立刻抬头看他。
这人的目光落在他的前襟上,神色复杂。
季怀真低头一看,原是拿鞋把路小佳那厮的牙给抽断了,他咳嗽的时候血沫不小心喷到了自己的前襟上。
“吓着你了?”他笑嘻嘻地去牵燕迟的手,“再陪我去换身衣服,咱们下午出去逛逛,在汾州停留够久了,也该早日动身才是。”
季怀真把人牵住,不等燕迟问他,又拿出那变脸的功夫,一转身,嘴角笑容顷刻消失。
他阴沉着一张脸,心想这小子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难道发现自己同他一厢情愿臆想出的陆拾遗有所出入,就后悔投怀送抱了?
房间内一时无话,燕迟又找来件衣服给他换上,似是发觉季怀真心情不佳,没再提路小佳,倒是季怀真忍无可忍,不耐烦道:“想问就问,委屈着一张脸,别跟我欺负你一样。”
燕迟抬头看他:“你从前经常这样?”
想起方才隔着间长廊都能听到的路小佳的嚎叫,更别提里头是怎样可怕。“你似乎对审讯一事非常熟练。”
“你这样不择手段,是因为那个叫季怀真一直处处算计针对你吗?”
“不择手段?”
四目相对间,季怀真又窥见了燕迟眼中一丝欲言又止的怜惜。
他还没傻到以为这丝怜惜是给自己的。
只怕等到燕迟知道自己是谁,眼中只剩厌恶。
“是又如何,你要说什么,不会是一些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废话吧,还是想起来别人怎样评价季怀真的了,突然发现我与他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是你觉得,今日若是季怀真在,那满口胡言的妖道能活得更自在些?”
季怀真再也忍不住脾气,显出几分尖酸刻薄,他一步步逼近燕迟,说不清被哪句话惹火,亦或是燕迟那样看过来的眼神。
“我不是这个意思,是路小佳鬼鬼祟祟在先,你怎样做都不过分,季怀真又怎么能同你比,你和他哪怕做了同样的事,也肯定有你自己的理由,你又何必妄自菲薄,况且……况且我也只是关心你。”
情急之下,燕迟一把抓住他的手,真是恨不得把心剖出来给他瞧,更恨自己嘴笨,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偏要提那个季怀真。
结果他笨嘴拙舌地解释一通,眼前的人却更生气了。
季怀真怒极反笑,他实在好奇,怎么燕迟这瞎子就认一张脸,凭什么同样的事他季怀真做和陆拾遗做就有不同!?难道他季怀真天生就低人一等?
“你给我滚……我做事就这样,看不惯你就给我滚,别想对我指手画脚,多少年都这样过来的,真以为睡一觉就能做得了我的主了?”
季怀真面色铁青,一指门外。
二人僵持不下,燕迟脾气也有点上来,脖子一梗,面色不善地往外走。
季怀真立刻抬手把桌上的茶壶给摔了,正要叫侍卫把燕迟给捆起来摔出去,摔上几百下解气,谁知那小子又梗着头板着脸走了回来。
他气势森森往季怀真面前一杵,若不是红着眼睛瞪过来,那结实的身形还真有点吓人。
可季怀真是谁?
立刻不甘示弱地瞪回去,矮人家一些,气势却不弱。
“看什么看?我哪句话说错了?你还想打我不成?”
“你……”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结结巴巴的,话都说不利索,也就床上好使。”
燕迟急的满脸通红,胸口不住起伏,显然是气急又不会吵架,突然单手钳住季怀真的双颊一捏,将对方往自己身边拉。
季怀真又惊又怒。
只见那生气的季大人瞬间威严全失,嘴巴被燕迟一捏,顺势嘟起,半分动弹不得,只能以眼神威胁,正要使出吃奶的劲儿将人恶狠狠推开,却见燕迟倾身过来,接着嘴皮子猛地一痛!
这一下简直痛到季怀真心里去了!
这小兔崽子居然敢咬他!
咬完还意犹未尽,又大着胆子,做了昨夜想做却不许之事,将人里里外外亲了个遍,亲到最后气喘吁吁,方才将人撒开,接着受了天大委屈一样,控诉道:“你哪句话都说错了。”
季怀真:“……”
“什么叫睡过一觉而已,你怎么讲话这样伤人。”
季怀真:“我……”
“我向来都把你当祖宗一样供着,谁要做你的主了?谁要打你了?你怎么这样欺负人?”
季怀真:“……”
燕迟一连三问,突然就把季怀真一股邪火给问没了。
他心猿意马地撩起袖子一擦嘴,偷偷去瞥燕迟,搞不懂这莫名其妙的个中滋味。这要是放在以前,别说咬他的嘴,便是碰他一下都得脱层皮,没有哪个跟眼前这小子一样,咬完骂人还让他心里怪舒坦的。
一边想着燕迟要造反,大胆,实在大胆,居然敢恃宠生娇;一边又想着,原来这小子不是不会吵架,是需要时间酝酿。
一时间神情恍惚,连发脾气都忘记,最后头昏脑涨,口不对心道:“……你还真生气了?”
燕迟不说话,还计较着那番只是睡一觉的说辞,转身走了。
季怀真头一扭,朝外破口大骂:“你们都干什么吃的?听不见屋里这么大动静?把他给我拦下来!”
然而门外守着的近卫各个低着头,假装没听见,燕迟走过时还自觉让路。
季怀真站在原地开始摔东西,整个人愤愤不平,却是摸着被燕迟咬过的地方,自觉追了过去,口中嘀咕道:“我看你他娘的才是祖宗……”
这还是季怀真头一次哄人。
然而哄也哄的敷衍,只老老实实往马车上一坐,给燕迟搂着亲了会儿。
嘴贴着嘴的感觉实在感觉怪异,叫他不住头皮发麻,只亲了一会儿就不肯再让燕迟继续下去。燕迟看出他对亲嘴儿一事的抗拒,也不再勉强。
事后忍不住向季怀真解释道:“我从不曾拿他和你比,突然提到他,也只是想到你若被他逼得须得用这样的手段才能自保,想必日子一定不太好过,我只是……只是恨自己没本事,生自己的气罢了。”
季怀真一怔,这才明白过来,说到底还是心疼陆拾遗。
只是早已过了生气的契机,季怀真再也发不出脾气,摇摇晃晃地坐在马车上被燕迟伺候着,享受本该陆拾遗享受着的一切,心中一阵自欺欺人的痛快罢了。
燕迟又提议:“我发现每次提起季怀真我们都要吵架,以后不提他了好不好?”
季怀真冷笑一声,面上配合着点头。
二人又去市集上置办了些过冬用的东西。
其实这些本不用季怀真亲自操心,他是奉陛下之命前去议和的,一路各个经停点都有斥候前锋先行开道打点好一切,哪怕缺了什么,也多得是人等着为他跑腿。
只是经过这几日风波,他已下定决心改变行进路线,听燕迟的取道苍梧山,借汶阳绕行至敕勒川。
他倒要看看陆拾遗还有什么后招等着他。
季怀真心想:与天斗,与人斗,与陆拾遗这样的对手斗才有意思。
燕迟经验颇丰,买来的都是在草原山间过冬用的,关键时刻能救命的家伙。他置办什么,季怀真都悄悄命人多备几分,沿着燕迟一路规划好的地点提前备好,以备不时之需。
期间路小佳的消息已悄然派人传至清源观与上京,后者倒好说,一时三刻未有动作也在季怀真意料之内,只是清源观却按兵不动,只在几日后派来一人,看样子还是瞒着众人偷溜出来的。
那人往廊下一站就开始叫骂,大喊着姓陆的狗贼还不快把他小佳师兄交出来。
季怀真探头一看,原是那天守山门的小童,不过十五上下,毛都没长齐全。第一句喊完,第二句起了头,燕迟便拿起桌上杯盖,头也不回,顺着大开的窗缝随手一掷。
随着一声惨叫,那小道童被五花大绑,丢去和路小佳关在一处。
几日后,白雪终于再次现身,除带回一半译好的字外,还有些关于路小佳的事迹。
因那些字是打乱后分交于不同的人去辨别,一来一回花费数日功夫,白雪只带回了一半,季怀真拼凑后只可确认诏书上的名字、地点与一些其他细枝末节的东西。
与他所知相差无几,可中间那行阐述此行目的的关键信息,却迟迟未等来消息。
看样子还得在汾州再耽搁几日。
白雪说道:“大人,路小佳是孤儿,从小被一姓路的老道士收养,后来老道士死了,他就去投奔清源观。那姓曾的本不想收留他,但奈何这路小佳天赋奇高,所以曾道长才把他留在身边,但也只肯让路小佳当一外门弟子。”
“所以曾道长其实是个半吊子,之所以盛名在外,靠的是路小佳。” 季怀真当下了然,怪不得去上京都要把路小佳给带上。
他思索片刻,被窗外箭中在靶子上的铮鸣之声吸引注意力。
只见院中,燕迟握着弓箭长身而立,箭早已离弦,只余弓弦还在不住震颤。
这几日季怀真见他老摸自己送他的那个扳指,还以为他是无聊手痒,便叫人立了个靶子在下榻之处的院子中,给燕迟打发时间。
不似上京那些花架子,燕迟拉弓时喜欢闭眼,去听风的声音,臂力又极其强悍,四石重的弓弦被他轻松拉成一弯满月。
这小子当真皮相不错。他眉骨高,眼窝深,不笑时气场骇人,显得薄情寡义,很容易就把人唬住;可笑起来,那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就起作用了,乖的要命,讨巧的要命,便是没存那心思,看他这样一笑,季怀真就老想欺负他。
眼下,燕迟又从背后箭筒抽出一箭搭好,闭着眼睛,微微侧头去听风声,手轻轻一放,松弦睁眼的那一刻有些说不出的野性。
季怀真心不在焉地回头,继续道:“上京那边可有消息?”
白雪摇头:“陆拾遗没有,张真人却按捺不住了。”
“张真人先前一直为陛下炼制灵丹妙药,虽然都是些补气血的,吃了也没什么用,但无一不是咱们找人查验过的。可就在路小佳被抓这一消息传回去的当晚,张真人私自给陛下换了一味药,已被咱们的人给拦下,经查验,那药中掺杂了一味慢性毒药,服下后只需月余,便会脑中溢血而亡。”
见季怀真久久不答,白雪还以为他没听见。
抬头一看,见季怀真又继续盯着窗外的燕迟。
那弓弦一紧一松,极有规律地钉在箭靶上,燕迟不疾不徐,眼见就要射完箭囊内最后一支。
片刻之后,季怀真站起来伸懒腰,浑身跟没骨头一样,他突然笑了下,意味不明道:“好他个陆拾遗,原来在这儿等着我。”
他语调懒洋洋的,眼中却难掩精明欣赏,甚至是一丝跃跃欲试的恶毒,更是被对手挑衅激怒后的兴奋。
“我们都想错了,不是他陆拾遗暗度陈仓,是这个姓张的从一开始就是他的人,哪怕不是他,也会有什么李道长、王道长,只要我动了利用皇帝求仙问道的心思,他就可开始实施部署。他陆拾遗瞒天过海,借我的手,将这枚棋子送到皇帝身边去,若张真人谋逆犯上,势必就要牵连到我,他也一定以为我先前命张真人炼的丹药里留了后手,只可惜他想错了……”
白雪不解看去。
季怀真背对她而站,半边脸看不分明,语调中带着一丝诡谲阴冷,意味不明道:“……我可没想让皇帝死,我巴不得他活得久一点。”
先前皇帝痴迷寻仙问道,在季怀真的煽风点火下命张真人炼化强身健体的丹药加以辅佐。
整个朝堂,上至几位皇子,下至钦差御医各个提心吊胆,那炼制出的丹药不知拿多少活人试药后才敢给皇帝吃,都在提防着季怀真的狼子野心。
可他们都想错了,那药的确是强身健体的良方。
有趣的是,事后季怀真才得知,负责查验的御医皆被打点过,陆家、大殿下、三殿下皆先后有过交待:张真人修为悟性非常人可及,且各家路数不同,查验一事莫要太过刁难。
摆明了要放些水。
——人人皆有私心,千算万算,却算不到季怀真才是巴不得皇帝再活上十年的人。
最好等到他们家阿全长大,等他斗倒陆家。
季怀真喃喃自语:“去他娘的命里无时莫强求,今时今日,哪一样不是我拼了命强求来的。”
他冷笑一声,朝白雪下令:“今夜动手,一个活口都不要留,把清源观给我烧了。”
白雪平静点头,知晓季怀真手段,没下令把人活捉折磨致死已是仁慈。
“那姓路的道士呢?”
季怀真轻笑,带着些恶意:“路小佳既说自己神机妙算,断言自己死期在两年后,那就明日一早等火灭了,把他压到师门前杀掉。通知其余人,明日即刻动身,我们借道汶阳,先前路线全部弃用。”
“那些剩余的译文大人不等了?”
“不等了,留一人驻守,拿到后去追我们即可。”季怀真冷笑一声,“再等下去,说不定就真叫人给瓮中捉鳖了。”
“是,属下明白了,大人,既明日就动身启程,那他呢,可要带上?”
白雪声音小了下去。
季怀真久久不答,白雪抬头一看,见他又在看向燕迟。
白雪忍不住想,在这片刻沉默中,季怀真在想些什么,是将这可怜的傻小子杀人灭口,还是回心转意?
恶人也会有高抬贵手的时候吗?
院内,燕迟已射完最后一支箭,长弓反背在身后,正低头看着季怀真送他的那枚专门拉弓射箭用的扳指,似乎是察觉到季怀真在看他,立刻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间,燕迟一下笑出来,他朝季怀真挥手,大步朝他跑来。
季怀真眉目微敛,一整衣服,朝着燕迟走去,没走两步,就被一把抱在怀里。燕迟高出他些许,肩膀又宽,用力抱人时竟是能够将季怀真整个拢进怀中。二人严丝合缝地贴着,燕迟把头埋在季怀真颈间去闻他的味道,仿佛单单是这样,就令他满足无比。
白雪看着这一幕,心中不住叹气可惜。
究竟是将燕迟杀掉,还是留下,亦或者是带在身边?本该清晰明了的决定,季怀真却迟迟不给一个准话,或许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想清楚。
今夜似乎氛围有些不同。
甫一用过晚膳,燕迟就察觉到身边的近卫手脚都比往日更加利索,颇有些如临大敌的意思,若仔细看去,还有些说不出的紧绷。
他问季怀真发生了何事,却被敷衍过去,让他别管。
燕迟悻悻一点头,也不好再问,只找补似的翻出羊皮地图,反复考究替季怀真规划出的行进路线是否安全。
季怀真看出他的那点小心思,料想方才一句“别管”又叫这小子伤心了,直接从后头抱上去,手臂将他窄腰一圈,指头不听话地就要顺着裤腰摸进去。
直到被人一把攥住。
燕迟被他直白大胆的动作弄得满脸绯红,微微偏过头来看他,攥住人的手腕不让他继续,小声道:“……不是早上才弄过?”
季怀真眉头一挑:“那算了。”
他一挣手腕,威胁挑衅似的看着燕迟,果然等到手腕上的力道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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