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怀真得意一笑:“那是自然。”
可季晚侠又怎会信这套说辞,只忧心忡忡,又气又急地看着季怀真。
她的担心不无道理。
两年前,迁至临安的第一天,季怀真从马车上下来,站在这旧皇城前只看了一眼,笑着点头:“很好。”话音一落,便一口血吐了出来,接着大病不起,卧床一月,最严重时一连昏迷三日,连床都下不了。
季晚侠在他身边照顾着,听见他在梦里喊姐姐,喊娘,喊燕迟。
他整个人全凭一口气吊着,战事一结束,确定季晚侠与阿全身边再无威胁,他这口气就散了,人也跟着倒了。
季晚侠再顾忌不得,求着李峁寻遍名医,才替季怀真捡回一条命。
见姐姐一副快要哭的表情,季怀真就干着急没办法,把阿全往地上一放,哄着季晚侠道:“我真没骗你,我的话你不信,阿全的你也不信吗?还不成?我现在就把太医喊过来……”
眼见季怀真又要兴师动众,季晚侠赶忙将他一拉。
“我信,我信,我信还不行?”她叹口气,担心道:“你最近这样操劳,是不是鞑靼人和夷戎人占了哪座城,离我们又近了?”
季怀真没直接回答,只道:“你不用管,你顾好阿全就行,就算鞑靼人的兵逼到皇城门口了,我也得想办法让你们娘俩活下去。况且现在还不算最危急的时候。”
言下之意,这注定是一场败局,他们再无回天之力,挡住敌方铁骑——大齐要亡国了。
季晚侠怔了一怔,半晌过后,突然笑道:“……罢了,这两年的日子本就像是偷来的,再好的日子,也有到头的时候。”
季怀真一听这话就急了。
“你这是什么话!”
季晚侠一笑,安慰似的捏了捏他的肩膀。
“是姐姐说错话了,别动气。”
她目光垂下,眼前一片模糊。
若她是寻常妃子也就罢了,可她偏偏是大齐皇后,享了皇后的风光,又怎能不尽皇后的责任,怎能不与大齐共存亡。
季怀真跑得,她却跑不得。
季晚侠虽活在高墙宫闱内,不代表她对外面的战事一无所知。
“别瞎想,再给阿全听见。”季怀真压低了声音。
阿全在一旁糟蹋花花草草,不知阿娘和舅舅怎的就这样一脸苦大仇深,当即撒着娇过来围着季晚侠的腿一抱。
“阿娘,阿娘,你怎么不高兴啊。”
季晚侠一把抱起阿全,三人往她所住的宫中走。
“你再伙同你舅舅撒谎,娘真的要不高兴了。”季晚侠故作严肃,轻轻拍了把阿全的屁股,又转头轻声埋怨道:“他还小,你教他这些做什么。”
季怀真笑笑:“这世道,说真话才活不下去。”他看着阿全一副懵懂天真模样,叹口气道:“怎么都长到六岁了还一副傻样,路小佳给点吃的就能骗走,来日还怎么继承大统。”
阿全一脸茫然,瞧着总是傻兮兮的。
“什么大桶?哪里有大桶?”
季晚侠也跟着叹气:“没大桶,娘不想你有大桶,娘只想你有小家,一辈子平安快乐足矣。”
阿全又道:“小佳?小佳哥哥不是白雪姐姐的?”
二人都被阿全一副童言童语逗笑,心中烦闷登时一扫而空。
季怀真一把抱起阿全,举高抛起又接住,笑道:“咱们阿全想有什么就有什么,舅舅没有过的,阿全都得有,阿全要比舅舅站得还高。”
正说着笑着,一人出现在路尽头,轻轻唤了声:“阿全。”
这人器宇轩昂,身穿蟒袍,不知在太阳下站了多久,额头上已满是晒出来的细汗,正是李峁,如今他与陆铮分庭抗礼,共同辅政。
阿全虽名义上还是太子,但有心人一看便知,朝堂之上,是陆铮与李峁说的算。
一见这人,阿全就眉开眼笑,挣扎着从季怀真身上下来,朝李峁跑去,喊道:“大哥哥!”
小孩子心性最是单纯,谁对他好,他就盼着谁,阿全对李峁亦是如此。
李峁虽自己未从在武昭帝身上享受过一丝父亲的宠爱与维护,却甘愿担着一个“哥哥”的名义,掏心掏肺地对阿全好。
季晚侠看了眼抱在一起的二人,对季怀真道:“你陪着他们吧,今日我亲自下厨,给你做些吃的补补。”
季怀真知她看到这一幕心中不快,也知道季晚侠的性子爱瞎想,当然不会留她一人,随口道:“正好有些事情想同你说。”
李峁在后头唤道:“季大人留步。”
季怀真脚步一顿,平静道:“国事还是私事?”
“既有国事,也有私事。”李峁不卑不亢,将新找来的小玩意儿给阿全,温柔道:“阿全先自己玩,大哥还有话要同你舅舅说,等说完了,大哥便来陪你。”
“阿全,过来。”
季晚侠笑着挥手唤阿全过来,留他二人说话。
阿全一走,李峁神色就冷下来,手背在后面,顶着一副焦急神色狠狠踱步。自他两年前被燕迟一刀斩中胯下后,人也变得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只有当着阿全的面才脾气好些。
他看着季怀真,厉声质问道:“鞑靼人都要打到家门口了,若梁崇光守不住平昌,临安也没了!鞑靼二十万大军挥师南下,夷戎十五万!梁崇光手里有多少人,区区十万!不少还是刚征的新兵。到底是战是降,总得有个说法,你心中可有主意?”
季怀真回头将他一看,困惑道:“你同我说这些作甚?应当去找陆铮陆大人商量对策才是。”
他一副吊儿郎当得过且过的模样。好像斗倒了陆拾遗,外甥当上太子,大齐得以苟活续命,这几件事情办到后,季怀真的人生就再无可为之捍卫谋求的事,整日寻花问柳,不问政事。李峁有好几次找不见他人,最后都是在秦楼楚馆中将他揪出,且无一次不是伶仃大醉。
一句话彻底将李峁怒火点燃,他上前一把攥住季怀真衣领,一字一句道:“难道你在红袖添香里睡了两年,就把骨头给睡软了?”
第84章
不等季怀真有个说法,一旁的火烧立刻压低身子,护在他身前,龇牙咧嘴地狠盯李峁,若不是季怀真一声呵斥,下一刻就要扑上去,从李峁腿上撕下块皮肉来。
李峁面色铁青,冷汗直流,冷冷道:“季大人,你不上朝,将烂摊子丢给我和陆铮,虽躲得一时三刻的清净,可你是否想过,大齐亡国已成定局,届时敌军攻来,你要他娘俩怎么办?乱世之中,改朝换代也是常事,只是成王败寇,你可见哪个前朝遗孤有好下场的?”
他紧紧盯着季怀真,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他不信季怀真就这样一蹶不振,多年来在深宫中勾心斗角谋求算计的直觉告诉他,季怀真一定在谋划着什么。
季怀真对着他一笑,平静道:“按照鞑靼和夷戎的兵力,拿下平昌易如反掌,可两方却迟迟没有动静,你可知是为何?”
李峁拧眉摇头。
“他们在等,在耗,耗对方的兵马粮草。齐军为守住最后一道防线,定破釜沉舟,胜负先不说,若打起来,免不了一场恶战,鞑靼和夷戎谁先动手,谁的兵力就会被消耗,被对方坐收渔翁之利。”
季怀真上下扫了眼李峁:“你说成王败寇,可擒贼先擒王,王还活着,又哪里轮得到阿全?”
李峁面色骤变。
先前他与季怀真在迁都路上发动政变,将武昭帝软禁。李峁本以为凭借季怀真为人与手段,既肯做,必定不留后手,也乐得让他担下“弑君”的罪名替自己背下这口黑锅。
谁知季怀真却只将人软禁,留其性命。
现在看来,这人分明早就料到有今日三军对垒的局面,早先为阿全留了后手,因此在政变成功后也不推阿全继位,反倒是让他与陆铮辅政监国,让阿全与皇帝都担一个虚名。
“季大人,若一国之君给敌军抓去,你可想过是什么后果?”
武昭帝虽对李峁不好,可毕竟是生他养他的父亲,李峁心有不忍,又道:“给他个痛快也便罢了。”
季怀真饶有兴趣地看着李峁一笑,看透了这些人的虚情假意,李峁与武昭帝又有多少父子之情?当初政变之时他叫自己冲在前头,可为武昭帝说过一句求饶留其性命的话来?
如今这样说,只不过是深知其父软弱昏聩,为保命串通敌军做出什么匪夷所思之事罢了。
季怀真也不戳穿他的伪善,而是认真道:“殿下未免太强人所难,若有本事,不如替季某想出条万全的法子来。”
他恶劣一笑:“是要老子,还是要儿子,自己选吧。”
“你……”
季怀真不再多言,带着火烧离去,命人给季晚侠传话道:“去告诉她我还有事,今天就不同她一起用饭了。”
他将火烧留给季晚侠母子,与白雪乘车出宫来到处宅子旁。
在他走后,李峁在原地站了很久,望着季怀真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一人上前,对李峁行礼。
李峁道:“他去何处了?”
那人道:“回殿下,他去了一处不常住的私宅中。属下多次带人打探,里面只住着他从红袖添香赎出来的男妓,季怀真并不在此过夜,只逗留两三个时辰便离开。他每次从此离开,那男妓都会去城中医馆看病。除此之外,再无动静。”
“看病?”
属下面露尴尬,犹豫一阵,硬着头皮道:“男子之间行房多有损伤,季怀真每次离开后,那小倌都要去抓药……治,治后面。”
李峁面露厌恶。
“这样说来,季怀真确实只知声色犬马了?他最近可有和什么人联系,可有把心腹白雪派出临安?”
属下摇了摇头。
李峁眉头皱起,困惑起来,沉声道:“找人盯着他,若有异常,立刻按原定计划,调兵进宫以保护之名将季晚侠扣押。季怀真的兵两年前都在恭州死得差不多了,他身边除了白雪,没多少人可用。”
再说季怀真,到地方之后,白雪掀开车帘,发现他闭着眼睛,不知是真睡着了,还是在闭目养神。白雪不忍将他叫醒,又轻轻放下车帘,一直等到太阳落山,里头才传来动静。
侍卫极有眼色地弯腰单膝跪地,给季怀真当脚踏。
一容貌秀气,软弱无骨的男人扭了出来,一边撒娇,一边搂着季怀真的胳膊迎他进去。一到无人之处,这人就立刻站直,不敢再贴着季怀真,语气也恭敬起来。
“大人,这些日子来附近巡视的人变多了,前天奴家上街时,还有人来套话。”
季怀真点了点头,平静道:“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管他们。”
白雪提着灯,一路跟在季怀真身后,二人悄无声息地穿过寂静长廊,行至一处暗门,季怀真带头走了进去,只见那暗门后头别有洞天,通向另一处僻静隐秘院落。
每隔些距离,就有侍卫守在长廊上,看见季怀真,便躬身行礼。他们各个都是不识字的哑巴,谁也不知这里头关着的是什么人。
行至尽处,季怀真秉退房门前守着的人,白雪长臂一伸,房门发出声令人倒牙的怪声,慢悠悠地开了。
只见里头坐着的人一身白衣,听见动静也不抬头,手里捧着本书,坐在烛光下看。他因常年照不到太阳而显得羸弱,皮肤白得吓人,竟是比季怀真刚从敕勒川回来时还要削瘦几分,侧脸一道被箭擦出来的疤痕——正是陆拾遗。
很多人都以为他死在了去鞑靼军营的路上,猜不到睚眦必报的季怀真,居然会留陆拾遗一条命,将他一路带来了临安,秘密囚禁在此处。
“娘身体怎么样了?”
陆拾遗拿皮包骨头的细长手指轻轻沾了下隔夜的凉茶,以此来翻书。
“没去看过,她也不乐意见我。”
白雪等在外面,季怀真自顾自地在陆拾遗面前坐下,陆拾遗又问道:“我父亲呢?身体可还好?”
“什么父亲?你父亲不早就死在某个赌坊后头的巷子里了?”
陆拾遗息事宁人道:“怎么又发脾气,鞑靼和夷戎人打到哪里了?”
他终于肯放下手中的书,将季怀真看上一眼。
季怀真来时脱了大红朝服,换上身玄色衣服,此时与陆拾遗一黑一白,正似一正一邪,一阴一阳。
从出生那刻起,从巩若因听见季怀真的啼哭而护住陆拾遗时,这对兄弟注定此生立场相悖,互为敌对。
从前他弱,陆拾遗强,季怀真和他话不投机半句多,如今反过来,他强,陆拾遗弱,季怀真倒也能心平气和地面对他。
“打到平昌了,是瀛禾与獒云领兵。苏合可汗本坐镇后方,三月前从敕勒川出来,被鞑靼人堵在了上京前头。鞑靼二十万,夷戎十五万,都围在平昌,梁崇光手中兵力只有十万,大部分为新兵。”
陆拾遗看他一眼。
“你要我做什么?”
季怀真沉默半晌,表情犹疑不定,不知过了多久,才沉声道:“我要你给瀛禾写封信。让他知道你还活着。”
陆拾遗一怔,无奈摇头,低声道:“所以这就是你留我一命的理由?你未免太高看我在他心中的位置。与其想着用我做诱饵,还不如用你自己,说不定倒是燕迟先比他哥网开一面。瀛禾不会在此时主动放弃攻下临安。”
冷不丁听到燕迟的名字,季怀真心中钝痛不止。
只觉得这两年下来,陆拾遗还是这般面目可憎,冷不丁给人一记软刀,叫人吃哑巴亏。
可惜季怀真已不再是两年前的季怀真,早已不会被他轻易激怒继而方寸大乱。
他只当没听见一样,继续道:“谁说我要拿你做交换让他放弃临安?此时三军对垒,夷戎鞑靼谁也不肯先出兵,我为的就是让夷戎主动攻下临安。鞑靼定会紧随其后。皇帝还活着,李峁这两年又在权力中心,不担摄政王的名头,却有摄政王的权利,有这两人挡在前头,城破之时,李全方有一线生机。”
“所以你这两年才韬光养晦静待时机。你让李峁独掌大权,因为你知道,若你身居高位把控权利,你的外甥和姐姐就再也逃不了了。你让众人倚仗李峁,从而放弃李全这个心智不足的太子。”
“若我猜的不错,李峁这两年必定对你严加防范,一有风吹草动,他定会利用季晚侠与阿全与你鱼死网破,因为他也要留着阿全,做他的挡箭牌。”陆拾遗神情微妙了一瞬,这才正眼去瞧季怀真,继而道:“你只有一次机会救下他们。”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这些年来,李峁对阿全的关切疼爱,全部都是建立在无性命之忧上,真等到城破那天,谁能说得准李峁会不会像对待武昭帝一样对待阿全?
季怀真回头将陆拾遗一看,意味不明道:“若你在瀛禾身边,说不定我还有第二次机会。”
陆拾遗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摇头笑道:“你不可能什么都得到。”
“但不用我说,若你真在他身边,也会这样做。”
季怀真冷冷一笑,不再多言,转身离开,吩咐人看着陆拾遗写信。不多时,白雪拿着信过来,那上面墨迹未干,二人凑在一起也只勉强看懂几个字,季怀真吩咐道:“把字誊下来,挨个去问。那对母子可接到临安来了?”
“回大人,半月前就到了。”
“如此就好,随时听我命令。”
白雪转身朝侍卫吩咐道:“备车,回府。”
“不必,不回府。”季怀真喉结一滚,眼中有些痛苦,“去红袖添香。”
白雪一怔,叹口气,挥手唤侍卫过来,附在他耳边低声吩咐着些什么。
马车轮子转动,在月色下,两道车辙向着红袖添香去了。
这红袖添香,原本是远在汶阳的一处秦楼楚馆,以男色而在本地著称,可远不到能开来临安的规模。这临安的红袖添香,是迁都来此后,季怀真命人按照芳菲尽阁的规制,又改建的。
季怀真每每来此地,都会叫一大堆小倌作陪,不伶仃大醉不收场。
只有一次,季怀真独留了一人,在他房中歇了一夜。
翌日一早,季怀真走后,那小倌便被人叽叽喳喳围住,问季怀真对他做何事了。小倌也有些一头雾水,茫然道:“……什么都没做,昨晚我穿了身红衣,他一看我,眼睛就直了直,半晌都不曾说话。他把我叫去房中,我也以为他要做什么,谁知他只是让我给他倒酒。喝醉了以后就开始扒我衣服。”
众人瞪大眼睛,期待地吞了吞口水。
“……他把我衣服扒掉以后,就给自己换上,跪在地上开始磕头。他抬头问我怎么不出声,我人都给吓傻,他就提醒我,我应该喊一拜天地,我喊了,他又跪在地上磕头。头贴在地上的时候,整个人就一个劲儿的抖,像是在忍着什么似的,我没敢去看。他……他磕完头以后,酒意上来,就在地上躺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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