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怀真看着李峁,玩味一笑。
过了半晌,他缓缓道:“你想让我扶持你当皇帝,可阿全才是太子,你要置阿全于何地?你想废太子?”
“谁说我要废太子。”李峁冷冷回望。
“那你就是想当摄政王。”
季怀真站起身,衣袖带动案上茶碗,清脆落地,摔出个一屋敞亮来。
他一步步逼近李峁,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凭什么相信你?谁信你对皇位没有渴望?若你当了摄政王,逼阿全让位于你,届时我又能奈何得了你?阿全是陛下钦定下来日继承大统的皇太子,手足又如何,我不信你会留他一条性命。”
李峁不避不退,突然意味不明地一摇头。
“大人当然可以信任我,我不会做出伤害阿全之事。”李峁笑笑,看着季怀真,“尤其是现在。”
他想起拓跋燕迟令他尊严全无的一刀,诡异一笑。
“因为阿全不止是我的弟弟,还是我的儿子。”
集市上,一女人拎着鱼走过,像是突然瞧见什么似的,又拐了回来。
她驻足在一个算命摊前,半信半疑地盯着,见那摊位之后,正有一大一小两个道士互相倚靠着,睡得口水直流。
小道童嘴巴大张,还砸吧着嘴呓语,说想吃肉。
至于旁边那个大的就更加奇怪,一身白衣,高高束起的头发后头插着根枯树枝,怀里抱着把剑,说道士不像道士,说剑客又不像个剑客,当真不伦不类。
女人犹豫着伸手将那人一晃。
道士猛地跳起,将人吓了一跳,不等这女人说话,道士一拍脑门,惨叫道:“完了完了,要晚到了。”
他一跃而起,单手撑着桌台跃过,叫喊道:“烧饼师弟,你招呼一下客人,这等年岁的姐姐不是算姻缘就是求子嗣,你若不懂,就翻着点些‘奇门宝典’,拣好听的说,记着了?”
“记得记得,女客人喊姐姐,男客人喊大哥,报喜不报忧,不会就瞎编,你给我看的话本子,我都背下啦。”
烧饼揉着眼睛坐起,定睛一看,哪还有什么客人?早被这不着调的二人吓跑了。
再说那路小佳,没命似的一路狂奔,不顾集市上不许跃马疾行的规矩,解开拴马绳朝皇宫门口跑去,引得护城官兵一路追在他身后。
皇宫门口,一身形高挑的女人正不耐烦地抱着手臂,一脸要吃人模样。
她身着短打劲装,眉毛细长似柳叶,仔细看去,似乎来之前还打扮一番,以胭脂点在嘴唇上,英气中又添些妩媚,唯一奇怪之处就是——这女子的头发极怪,短得紧贴着头皮。
宫门口值班的侍卫有些看不下去,上前道:“白雪大人可要先进去?你的人长什么样,跟我们说一声,兄弟们放他进去就是了。”
白雪登时怒了,以剑柄朝那人脑袋上一敲。
“什么我的人!他哪里就是我的人了!”
那侍卫叫苦不迭,不敢说话。
然而就这时,一阵急急马蹄声响起,为首之人从马上跃下,连滚带爬着跑来,后面跟着一大群被引来的城防士兵。
“白雪姑娘,我来晚了!”
话音一落,路小佳便被那群官兵追上,三两下将其擒拿在地,慌乱中伸出只手来,举着包东西,冲白雪招手。
白雪简直没眼看,朝身边的人一使眼色,命其上前给路小佳解围。
那道士灰头土脸,麻利地从地上翻身而起,朝白雪道:“买到了买到了,实在对不住,哎,有一客人实在难缠,这才来晚了。”
白雪哼了声,看了眼路小佳手里的东西,又道:“叮嘱你买的那些小东西呢,可带来了?”
路小佳一愣,惨叫道:“完了,只记得买吃的,玩的倒是忘得一干二净。”
“那等下见着殿下,你就自己哄吧。”
二人并肩往宫中走去。
路小佳心中一动,瞧着满脸不快的白雪道:“可是等我等急了?”
白雪抬手就打,路小佳嬉皮笑脸地讨饶,一抬头,见白雪嘴角向下垂,一脸忧心忡忡,登时明白了什么,正色道:“可是前线又有军情传回?”
“这些事你少打听,哄好小殿下才是要紧事。”
被泼了盆冷水,路小佳也不在意,只满足陪在白雪身边。二人安静地走着,来到一处假山环抱的幽僻之处,喊了两声殿下,却无应和。
二人对视一眼,路小佳示意白雪稍安勿躁,晃悠着手中的炒蚕豆,捏着嗓子道:“殿下,小殿下,出来啦!”
他似逗小狗般,捏了一个放在口中,嘴皮子一开一合,故意吃出声来。
吃一个没动静,路小佳又吃一个,第三个,第四个……直到快把一包炒蚕豆上的尖尖给吃没了,才有人炮仗一样弹出来,撞在路小佳腿上,恼怒地将他一抱,蹦着去抓他手中的零嘴儿。
“没了,要没了!给我尝尝,给人家吃一口!”
看那人小小一个,像个穿着锦衣华服的汤圆,正心急如焚地冲路小佳撒娇。
任谁看他一眼,都想不到这小童乃是大齐未来的皇帝——太子李全。
路小佳哈哈大笑,左右一看季怀真不在,登时恶向胆边生,手一扬,骗阿全喊他句哥哥。
阿全叉着腰,恼怒地看着路小佳,偷偷一瞟他手中的油纸包,不住吞咽口水,转念一想,叫句哥哥也没甚了不起的,他舅舅说了,好汉不吃眼前亏。立刻眼睛一闭,正要大喊哥哥,就听假山后头一阵低低吼叫。
一头通体发灰,足足有人大腿高的狼慢慢踱步出来,见它额头上一把火焰似的白毛,极为惹眼,正是长成的火烧。
火烧护在阿全身前,喉咙中威胁声音不断,龇牙咧嘴地看着路小佳。
路小佳立刻投降,拣了粒炒蚕豆,一脸谄媚的喂进阿全嘴里,又将人抱在膝上,一颗颗喂着吃。
火烧这才作罢,一脸温顺地蹲在白雪身旁,任由她给自己梳毛。
路小佳道:“照顾你的宫女太监呢,怎么就你一个人,被你舅知道又要发脾气。”
二人一个喂,一个张嘴,配合得十分默契,阿全一气吃了个过瘾,塞满嘴巴,才口齿不清道:“我甩开他们,自己跑出来的。他们最近老叹气,看我的眼神还很奇怪。有次午睡的时候,我听到他们说大大要打过来了,都在商量着城破的那天要收拾细软逃跑。什么是大大,又可有小小?”
白雪细眉一拧,当即面色不悦地起身,路小佳息事宁人地把她一拽,示意她稍安勿躁,又抱着阿全继续道:“大大就是大大,小小就是小小,阿全是小小,你娘是大大,你平时犯错时,你娘是不是也打过你?不对……季姑娘那般知书达理,我看打人一事只有季怀真做得出来,季怀真才是大大。阿全要是犯了错后立刻认错,你舅是不是就不打你了?”
说罢,又满脸懊恼,自言自语道:“不好不好,不可如此教你,江山易主,日月更迭,乃再寻常不过,大齐只是气数尽了,又何错之有……我方才说的话你就当没听见,也不许学给你舅,否则下次来就不给你带吃的了。”
他赔笑着看向一旁怒目而视的白雪,讨饶道:“我知错了,今日这话,你也不许学给你家大人。你和阿全一样,一心向着季怀真。”
一通大大小小,阿全也听不明白,只知道路小佳只顾着说话,没给他喂吃的,当即眼巴巴站在一旁,张嘴等着,怕路小佳看不见似的,嘴巴越长越大。
一枚炒蚕豆如愿以偿地落在阿全口中,路小佳一边喂,一边若有所思地看了眼白雪。
此时距离恭州之战已过了两年。
两年前大齐曾命悬一线濒临国破,鞑靼人挥兵南下,点名要大齐交出虐杀鞑靼士兵的陆拾遗,仗虽大胜,可大齐为避战,还是决定将陆拾遗交出。
季怀真带兵压阵,亲自将陆拾遗送去鞑靼,换取两国和平,只是不曾想陆拾遗突发恶疾,暴毙在去恭州的路上,送去鞑靼军营的,只是一具尸体。
鞑靼人又怎会甘愿?
季怀真只身去往鞑靼大营,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翌日一早,鞑靼人把那具身份不明的尸体带走了。
此事结束后,大齐皇帝立刻下令迁都临安。
相比于上京靠近前线,临安在位置上更加偏南,且背靠大泽,原本就是皇城,有现成的行宫,只不过因早年武昭帝常亲自督战亲征,才把都城迁去上京。
要认真了说,临安旧都还要早于上京,就连上京的皇宫,也是按照临安的皇宫,建了座一模一样的出来。
可谁知迁都路上皇帝突发中风,命太子监国。
人人都以为这下季怀真要只手遮天,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季怀真仿佛突然改了性,一改往日党同伐异,无法无天的做派,整日寻花问柳,骄奢淫逸,恨不得日夜住在“红袖添香”中。
于监国一事上,还是大皇子李峁与御史大夫陆铮从旁协助得较多,大事面前,季怀真才出面。
不少人对皇帝中风一事心中抱有揣测,怎么陆拾遗和皇帝都是在路上出事?逐渐有声音传出,说陆拾遗没死,只是被他的政敌季怀真给秘密囚禁起来。
更有人说,曾见过大将军梁崇光风尘仆仆从金水赶来,回来后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季怀真给打了。
梁崇光怒气冲冲,迁都一事何等重要,本应由他护驾才对,为何季怀真的兵不打鞑靼人,偏要在金水拦着他。
此话一出,在场文武百官登时心中各有猜测,然而大势已定,就算梁崇光回来又如何?
大齐百官是最有眼色,最会审时度势的一群人,谁又会为了一个年事已高,明摆着被架空,随时会退位的皇帝,而去得罪季怀真?
那可是未来皇帝的亲舅舅。
季怀真被打了也不恼,只淡定一笑,擦去嘴角血迹,将梁崇光这个刺儿头交给陆铮去对付。
从前季陆两家最水火不容,可反倒是陆拾遗一死,季怀真与陆铮的关系却莫名好起来,大有互相兜底,成忘年交之势。
去年开春之时,鞑靼卷土重来,再次发兵,从镇江三山一路南下,竟比先前更加声势浩大。
大齐迅速征兵征粮,然而国力日渐下颓,且可用将才屈指可数,纵使梁崇光用兵如神,可仅他一人,又哪里抵挡得住有备而来的鞑靼大军。
最先沦陷的是汶阳,接着是汾州、恭州等周边小城。
直至鞑靼人一路打到旧都上京之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夷戎大军突然从敕勒川开拔,一路南下,如他们信奉的狼神般集结迅速,凶猛无比,从鞑靼人口中撕出几座城池来,紧咬在他们身后,两军一路从北打到南,眼见离临安不过数城之距,齐人已退无可退。
眼见只剩临安这一处净土,还不知能撑到何时,因此人人自危,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
不少人想逃离临安,可大半国土都已沦陷,又哪里有未受战火纷扰的仙乡桃源?只好认命般留下。
思及至此,路小佳烦闷不堪。
不知季怀真给白雪喂了什么迷魂药,竟让她如此忠心耿耿,眼见鞑靼和夷戎都兵临城下了,她还誓死效忠季怀真,也不知为自己打算。
他犹豫着开口:“眼见他们就要打过来了……你家大人可是说过,要战,还是要降。”
白雪冷冷看着他:“你怕了?你要怕,我差人将你送出临安。”
路小佳不住叫冤:“我又哪里有这个意思,我自然是要留下来护着你的,就你这不顾性命替你家大人冲锋陷阵的模样谁能放心,我就是……就是……”
路小佳说不下去了,过了半晌,叹口气道:“帮我把烧饼送出去吧,师傅在时最疼烧饼,不能让他出事。”
白雪看他一眼,一丝懊恼愧疚之情一闪而过,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见一旁偷听的阿全擦了擦嘴,忧心忡忡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白雪皱眉道:“殿下……”
阿全眼泪汪汪,像只小狗般往白雪身上凑,要去抱她撒娇,低声道:“他们都是这样说的,他们都说大大一来,我就要死了。”
白雪正要细问是谁这样信口开河,却见一人从假山后转出,声音不悦又不屑,已不知静站在一旁听了多久。
这人玉冠束发,一身大红朝服将整个人衬得器宇轩昂,俊美无俦。
“有你舅在,谁敢要你的命?当你舅舅死了不成。”
阿全惊喜大喊一声:“舅舅!”
他张开手向着季怀真跑去了。
火烧也跟着跑了过去,温顺地蹭着季怀真的腿。
季怀真一把抱起阿全,斜睨了路小佳一眼,反问道:“不让白雪告诉我什么?”被他这样挑眉一瞪,路小佳登时收声,灰溜溜地躲在白雪身后。
“事儿办好了?”
白雪把头一点。
季怀真便不再多言,抱着阿全转身离去,火烧默默跟在身后,阿全只可惜那包炒蚕豆还没吃完,就被舅舅抓到了,眼巴巴地看着路小佳,不舍挥手告别。
一路遇到洒扫宫人无数,见季怀真抱着阿全走来,后面还跟着一头极威风的狼,各个背过身去低头站着。
季怀真目不斜视。
“舅舅,我们这是去哪里啊。”见这不是回母后身边的路,阿全又兴奋起来,以为季怀真要陪他玩儿,却被抱着来到太医院。
众人各司其职,熟练地为他搬来软凳,热茶,以及一应问诊用具。阿全害怕道:“舅舅,你带人家来这里做什么,我又没有生病,不会要让我喝药吧。”说罢,便抱着季怀真的脖子撒娇。
季怀真没绷住,一改在旁人面前目中无人的模样,笑道:“让你来陪舅舅看大夫,你怎么自己先怕了。”
“啊,舅舅也怕吃药吗?怎么还要我陪着。”阿全嘻嘻哈哈,去亲季怀真的脸,安静地蜷缩在他怀中。
季怀真在太医面前坐好,伸出一手给他把脉,片刻后,问道:“如何?”
那太医没说话,拧眉许久,才一擦冷汗,松口气道:“大人身体无碍,只是底子太虚,前两年又吃了些苦,须得好好养着,不可再受罪了。”
言下之意,季怀真就像那架子上的花瓶,若无风无浪还好,若有动荡,给外力一激,必定粉身碎骨。
“那我最近为何难以入眠,且多梦?”
太医叹口气,窥了眼季怀真的神色,见他并无发怒的意思,才壮胆子说了句越距的话:“最近战事吃紧,大人为国操劳,想必等战事平息之后,大人的病自然不药而愈。”……可眼见鞑靼夷戎兵临城下,谁又说得准战事何时平息,又是如何平息。平息之后,大齐是否安在,临安又是否还是那片净土。
半晌听不见季怀真说话,太医冷汗直流,以为触了他的霉头,当即要跪下告罪,却见季怀真收回手,一掸衣摆上的灰,漫不经心道:“知道了,今日之事若皇后问起,你可知要如何说?”
那太医不住点头。
季怀真又问:“大殿下问起我身体如何,你又可知该怎么说?”
太医擦了擦冷汗,神情更加郑重其事,想了想,委婉道:“就说是大人太过流连红袖添香所致。”
季怀真嗤笑一声,转头着看了眼阿全,哄道:“你呢?你个小捣蛋鬼知不知道该怎么说?”
阿全嘻嘻一笑,还来不及和他舅沆瀣一气,就听身后传来阵风风火火的动静。
季晚侠提着衣裙跑在前面,一群宫人追在后面,似乎就为了抓季怀真一个“人赃并获”,一听他在太医院,也急忙过来了。
季怀真正要溜,就被一只白净柔软的手按住肩膀。
“哪里去?”
季晚侠的手简直四两拨千斤,就这样一按,季怀真就动弹不得,大抵这世上只有季晚侠与阿全能让他这样言听计从。
“张太医,你说,我弟弟身体如何了?”
那太医左右为难,刚干的冷汗又流了一身,最终还是屈服于季怀真的淫威,往地上一跪,颤颤巍巍道:“皇后娘娘,还是让季大人自己说吧。”
季晚侠冷哼一声,看着季怀真道:“你跟我过来。”
季怀真无奈,和人小鬼大的阿全对视一眼,无奈地跟在他姐姐后头。到无人的地方,季晚侠才停住,质问道:“你与我说实话,你身体如何,张太医到底是怎么说的?”火烧极有眼色地凑上来,拱拱季晚侠的手心。
季怀真叹口气:“还能怎么说,自然又是那套说辞,让我好好养着。”
“我不信,阿全,你说。”
阿全立刻道:“太医说舅舅底子太虚,不能再受罪了。”说罢,他突然疑惑起来,将季怀真一看,小声道:“舅,你怎么了?你不是同我讲你刀枪不入,谁都奈何不了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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