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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他人人喊打(孟还)


这人声音细如蚊蝇,可就是给季怀真听见了。
他猛地看了过来,一步步踉踉跄跄走向这人,一把揪住他衣领,歇斯底里道:“你倒是说,你说,赏谁的善,又是罚谁的恶,你说,你给我说!”他死死掐住那人的脖子,又将人猛地一甩,接着季怀真就笑了,笑得直不起腰,笑得开始咳血,笑得季晚侠哭着来求他。
季怀真一把掀翻床边桌案。
来找季晚侠的阿全见状吓得躲在一边,哭道:“舅,你不是说你刀枪不入吗,怎的中了次箭,就感觉你要难受死了。”

“杀了,都给我杀干净,什么狗屁夷戎人,什么狗屁拓跋燕迟!去他娘的善赏恶罚!”
季怀真不顾身体,发了好大一阵疯,直至力气耗尽,方颓然地往地上一坐,周围已是一片狼藉,能砸的东西都给他砸了。
无一人敢靠近,就连季晚侠也抱着阿全躲在一旁,阿全一听燕迟名字,悄悄抬头对季晚侠道:“娘亲,我知道燕迟是谁,我听舅舅在梦里喊过他的名字。”
季晚侠一把捂住阿全的嘴,把他交给一旁的宫女带下去。
见季怀真稍稍冷静,只坐在地上不住失神粗喘,季晚侠才敢走上前,噙着眼泪握住季怀真的肩膀,哽咽道:“快些躺着,不可再动怒了。”
季怀真毫无反应。
季晚侠无奈,只得道:“姐姐和阿全还要靠你,你可千万不能出事。”
一听这话,季怀真才回神,像是大梦初醒似的,眼睛一眨,茫然地左顾右盼,撑着地起来,浑浑噩噩道:“对……我还有你和阿全,我早该知道,早该知道……是我自己选的……”
话音未落,季怀真一口鲜血喷出来,晕了过去。
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抬回榻上,随时有太医在一旁待命。季怀真再次醒来已是三日后,有人正擒着他的手腕,悄悄透过眼缝一看,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见他对面那扮作大夫模样的人竟有几分眼熟,猛地一看,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季怀真霎时间想到两年前他在敕勒川遇见的那个姓许的齐人大夫。
心念电转间,季怀真想也不想,猛地反手抓住那人手腕。那大夫吓了一跳,再想躲也来不及,季怀真不依不饶地凑上来,使劲儿盯着他的脸瞧。
“你是谁?”季怀真怔怔地问他。
然而仔细一瞧,乍看之下虽与敕勒川的许大夫相似,细看之下五官却有所不同,那许大夫的鼻子没这样高挺,脸颊也要比这人削瘦不少,眼前这人是吊三角窄眼,可许大夫的眼睛却要大上许多。
“罢了,是我认错了。”
季怀真失魂落魄地低下头,没注意到那大夫松口气的神色,然而下一刻,季怀真反应过来,猛地抬头,伸手要去摸那大夫的脸。“不对,不对,你过来!”
那老汉惨叫一声,仗着季怀真行动不便,甩开他夺门而逃,季怀真扑在地上,痛得脸色发白,大喊道:“来人!把那个大夫给我抓住,只活捉,不许伤他!”
侍卫闻声而去,过不一会儿,院中传来打斗声,季怀真心急如焚,胳膊往地上一撑,想要自己站起来,然而他大病一场,全身气力尽失。
过不一会儿,侍卫空手而归,上前扶起季怀真,解释道:“大人,府中混进了奸细,有人接应那老头儿,人已经逃了。”
季怀真半晌没吭声,继而道:“去让白雪把路小佳给我找来。”
侍卫领命而去。
路小佳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心不在焉地往他算命摊子前一坐,发起呆来。远处一阵马匹嘶鸣之声,一人勒马停下,路小佳仰头看去,正是白雪。
他还来不及摆出个笑脸来,就撞上白雪冰冷警惕的眼神,路小佳一怔,只以为自己哪里又做的不好,惹白雪生气了,然而细细一看,才发现白雪看向他的眼神中,竟还有被背叛的恼怒与失望。
路小佳提上去的嘴角渐渐放下。
白雪长剑直至他眉心,朝身后跟来的侍卫一声令下:“把他带回去。”
路小佳一声不吭,任由别人把自己五花大绑,带到季怀真府中,跪在他床前。
眼前床榻之上,床帐放下,挡住后面不住咳嗽的季怀真,再凭着屋中一股挥散不去的浓浓药味与血腥味,路小佳就知定是出事了。
白雪手中长剑铿锵一声出鞘,架在路小佳脖颈间。
“大人,属下把他带回来了。”
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季怀真刚一开口,就一阵咳嗽,勉强稳住道:“把剑放下……我单独问他,你出去吧。不许偷听。”
白雪看了路小佳一眼,转身就走,出门之后却没听季怀真的,在门外站住不动了。
路小佳抬头看去:“季大人,可是出什么事了?”
床幔之后伸出只手来,顺着中间的缝,把床幔往两边分,后头坐着的人逐渐露出。季怀真面色苍白,精瘦上身赤着,胸口缠着一圈白色纱布,中间的位置还有血迹正缓缓渗出。
“季大人,这,是谁伤了你!”
路小佳大骇,上前扶住他,刚扶着人坐稳,冷不丁衣领被一股巨力拖拽住,路小佳一个不稳,栽倒在床上,又被季怀真单手颤抖着拎起。
受了伤后休息不好,季怀真眼下一片乌青,看人时更显得阴鸷。
“有白雪在,我不会杀你。但你须得实话告诉我,那天叫你给我带话的人,是不是拓跋燕迟?”
路小佳何等人精,仅凭这样一问就猜出事情原委,脸上登时惊疑不定,不可置信道:“你这伤是燕迟兄弄的?可他怎会伤你,他的脾气你我都清楚,宁愿自己死了,也不愿伤你半分……”
“说!”季怀真怒斥一声!
路小佳当即不再隐瞒,脸上头一次没了先前那样玩世不恭的镇定神色。
“那日,那日我去红袖添香寻白雪,她说你进去好久都没出来。我,我就替她进去看,我进去的时候你像是睡着了,但我很快发现你床下有人,因为屋中有草药的味道!结果我一看,是……是燕迟兄。他旁边还有一个人,是个上年纪的老者,我发现他们时,那老头手上还抱着个布包,那草药味道,就是从他布包里发出来的,燕迟兄把面具摘下,我看是他,才没有声张。”
季怀真冷冷看着路小佳,继续道:“继续。”
路小佳心神不宁,显然意识到自己闯了祸。
“后来燕迟兄找到我,说让我给你带句话,就是‘别动’二字,我,我当时觉得奇怪,问他别动什么?他也不肯多说,我说现下时机太过敏感,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若不说,我也不会带话。他见我态度坚决,只说他自有安排,让你得知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那就于事无补了!”
话一说完,路小佳已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没有理由,也没有说法要去害你,我怎可会自毁我与白雪姑娘的姻缘!这两年来,我是好是坏,可不可信,季大人你应当清楚。”
见季怀真久久不语,路小佳恨不得剖心自证。
半晌过后,季怀真才发出声轻笑。
这声笑,让路小佳更害怕了。
他不怕季怀真对他打骂用刑,唯独怕白雪对自己心生戒备。
“‘别动’?若不动……我就被他一箭射死了,我就是没听他的,才捡回一条命。”
路小佳一怔,略一思索,才明白季怀真话中的意思,犹豫道:“可按照燕迟兄的箭法,他若真想杀你,何不一箭贯穿眉心?射眉心,纵使大罗金仙在也无力回天,他射你胸口,此箭看似凶险,实则暗含转圜生机,我怎么觉得,大人一动,才是真的坏事?”
季怀真倏然抬头看向路小佳,那眼神阴森可怖。
“我坏事?转圜生机?他拓跋燕迟让你带话还不够,还收买特使,在他一箭射来时让人制住我,你告诉我这叫转圜生机?!”
他骤然发怒,抓住手边软枕狠狠丢了出去,动怒之下牵扯到伤口,痛得季怀真似失语般,只狠狠咬住牙根。
然而令他更痛苦的,却是拓跋燕迟这个名字,这个名字背后的意义,以及那天他一箭射来时,看向自己的眼神。
季怀真又道:“罢了, 左不过是我自作自受,当初下定决心时,就料到今日了。”
路小佳看去,见季怀真毫无血色的嘴唇硬是被他自己给咬的有丝丝殷红血迹渗出,慌忙上前将他扶住,帮忙顺气,正色道:“事到如今,要杀要剐我都毫无怨言,反正也是将死之人,两年之期就在眼前,我路小佳活够了,认识你们这些朋友,值得。”
季怀真半天不说话,直至痛意渐渐消退,才吐出口气。
过了半晌,季怀真低声道:“天底下倒霉的只我一个就够了,我不杀你,出去之后,该怎么对白雪说,你心里清楚。”
路小佳不可置信地抬头。
“大人……肯信我?”
季怀真怒道:“滚!”
路小佳忙狼狈站起,房门一开,一面破旗卷着把长剑扔在路小佳脚下。白雪逆着光,面若冰霜地站着,她平静开口:“我家大人容得下你,我容不下。拿好你的东西,滚得越远越好。”
路小佳一怔,盯着脚下的昙华剑直出神,半晌过后,朝白雪落寞一笑。
“你既已站在门外一字不落地听去,还是不肯信我?我路小佳,就这样不值得你信任?”
白雪不吭声,手中长剑却做出回答。
路小佳低头看了眼架在脖子上的剑,拾起昙华,转身离去。
白雪面无表情地站着,手中的剑未曾放下,直至脚步声走远,再看不见路小佳的背影,才失魂落魄地收剑。
季怀真无奈道:“你既然都听见了,干什么还赶他走?这两年里,路小佳要能杀我,早就杀了。”
白雪一笑,故作淡定道:“本来就是有缘无分,说不定哪天我就死了,何必死前再欠下情债。正好借此机会将他赶走,省得以后心烦,大战在即,还是让他二人逃命去吧。”
季怀真颇为意外地看了眼白雪,不再劝她。
白雪上前扶着季怀真坐好,又为他披了件衣裳。按伤情来看,季怀真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都要卧床静养,可眼下如此形式,又哪有这样的机会给他。
“那个阻拦我的特使抓到了吗?”
“回大人,那人在被抓的一瞬间,就将嘴中藏着的毒药咬破,自尽了。不知是早就蛰伏已久,还是先前派去夷戎军营中时被策反。”
季怀真不再多说。
线索到了这里,又断了。
“去查红袖添香,去查那天伺候我的那人,看他是否有嫌疑,若有,将能问的都问出来后就杀了吧。”
白雪正要领命而去,季怀真突然道:“罢了。”
白雪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罢了,问出来也没什么意思。”季怀真笑了笑,“他今日只给我一箭,没把我抓起来当成他的俘虏已是仁至义尽。”
白雪犹豫一瞬,问道:“大人……可要属下去趟汶阳?”
季怀真知道她话中的意思。
人人都以为季怀真的亲兵折损在两年前的恭州一疫中,殊不知季怀真韬光养晦,战事结束后命他的人以死盾之名,藏于深山老林中,这两年一直隐忍不发,虽比不得从前,可也能在关键时刻保住他的姐姐与外甥。他瞒天过海,就连李峁都以为季怀真孤立无援,已退无可退。
季怀真冷声道:“是时候了,你亲自去,不可直接开到临安一带,就近等我命令,以免打草惊蛇,被李峁发现。若被他此时发现,怕是会对季晚侠不利。”
一算时间,一来一回虽要些时日,可眼下鞑靼与夷戎还互相僵持,互相制衡着,趁着平昌尚未失守,若再不行动,只怕再无机会。
这群人未免太异想天开,只交出他一个,鞑靼与夷戎又怎会满足,又怎会挡得住敌人的铁骑,待到临安城破那天,李峁自顾不暇之时,就是季晚侠与阿全远走高飞的时候。
至于他自己……
“再替我找一人来,容貌无所谓,身高体型与我相仿就好。”季怀真语气低沉,疲惫至极,单单是审问路小佳就耗费他大半心神,已有些快支撑不住,又对白雪道:“你出去吧,我自己歇歇,走之前进宫去给我姐姐带个话,就说我今日好多了,叫她不必担心。”
看着他这样一副失意模样,白雪心有不忍,可季怀真与燕迟之间的事情,又岂止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纵有千言万语,此刻也只是一声叹息。
白雪走前,轻轻把门给关上,她向屋内望去,见季怀真正倚在床上,半死不活地发呆。
同一时间,平昌。
纵横交错的山道内,密林形成天然屏障与掩护,郁郁葱葱之后,正有夷戎十五万大军埋伏于此,成包抄之势,与梁崇光的十万大军隔山对峙。
平昌乃新都临安的最后一道防线,攻下平昌,临安便指日可待。
越是这种时候,三方越是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提大齐将士早已严阵以待,破釜沉舟,大军开拔前,军中众人已在梁崇光的命令下写好诀别家书早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
数匹轻骑快马一路沿着山道飞速掠过,带头之人一身漆黑玄铁铠甲,背后背着把半人高的阔刀,跑着跑着,猛地勒马停下。身后数人也紧跟着停住。
那马被勒得前蹄扬起,响亮嘶鸣一声,在山谷间不住回荡,马上骑着的人,正是从临安快马加鞭赶回的燕迟。
拓跋燕迟朝漆黑山谷中一看,凝神聚力,猛提口气,发出声响亮狼嚎。
片刻后,山谷那头似有回应,燕迟听声辨位,朝身后众人命令道:“走。”
眨眼间,眼前星火点点,帐篷林立,正是夷戎大营。
守卫见是燕迟回来,忙放行,伴着阵阵马蹄声,百人轻骑如道利箭般直切进来,燕迟一跃而下,命人把他的马带去喂草,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就见一人走上前来,说道:“七殿下,大殿下要见您。”
燕迟不吭声,往瀛禾的帅帐中去了。
营帐内,瀛禾静静坐在案前翻书,听见燕迟进来,连头都不抬一下,平静道:“跪下。”
沉甸甸,沾满敌人鲜血的铠甲被解开扔在地上,荡起一地尘土,拓跋燕迟一句辩解没有,直挺挺往地上一跪,脱下内衫。
只见燕迟精悍脊背上,纹了头靛蓝色硕大狼头,上面刀伤叠加箭伤,是这两年他南征北战下来的见证——幼狼的面容,却是成狼的身体。
不等瀛禾发话,已有亲兵拿着儿臂一样粗的军棍走上前。
“为何擅自行动?让你去将陆拾遗救出,谁允许你要季怀真的命了?”瀛禾满脸漠然。
燕迟眼中露出一丝倔强与不甘,辩解道:“两年前他那样对我,我为何伤他不得?况且陆拾遗还被他囚着。”
瀛禾半晌不吭声,只低头审视般地打量燕迟。
燕迟表情不变。
过了一会儿,瀛禾又问道:“你那一箭……是射偏了,还是正中了你想要的位置?看样子是后者。你那一箭不是要杀他,你是要救他。”
瀛禾冷冷一笑:“还以为你这两年能有些长进,没想到还是如此意气用事,一遇上季怀真就自乱阵脚。”他居高临下地瞥了燕迟一眼,不怒自威道:“老七,没有下一次了,你不会以为,射季怀真一箭,让他吃点苦头,就能骗过我吧。”
“可还按计划行事?”燕迟抬头看向大哥。
瀛禾若有所思地看向他,半晌过后,点了点头,他转过身去,没瞧见燕迟听见他这样说后,暗自松了口气的神情。

第89章
当夜,从瀛禾帅帐中传出兄弟二人的争吵,路过士兵各个面面相觑,无一人敢进去阻拦,就连主将乌兰,也静静守在外头不吭声。
两个时辰后,瀛禾下令大军撤退,十五万大军弃锅留灶,连军帐也不收,走得悄无声息,远远看去,竟还似有大军驻守在此般。
夷戎军队中,有人猜瀛禾如此大动肝火,是因燕迟阵前抗命;也有人猜,兄弟俩是在陆拾遗的问题上起了争执,说夷戎兵力本就不敌鞑靼,本不该僵持如此之久,就是因为燕迟一意孤行要救自己的发妻,才使十五万大军空耗粮草,狼狈溃逃。
再说季怀真,自被燕迟一箭射中心口,足有几日卧床不起。朝中动荡不堪,仅靠李峁一人苦撑大局。拓跋燕迟的阵前一问传遍临安朝堂,算是撕扯开了大齐这荒唐朝堂的最后一张遮羞布。人人都知陆拾遗没死,原是被季怀真偷梁换柱私自扣下,眼下还不知被囚禁在哪里。
渐渐有风声传出,说拓跋燕迟一路从敕勒川打到临安,就是为了发妻陆拾遗。
这一切都被三喜一字不落地汇报给季怀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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