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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他人人喊打(孟还)


季怀真哪里会有打算,若谁敢这样对他,他定当先动手杀了这人泄愤。
这就是他唯一的打算!
可季怀真又哪里是会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的人?当即更加恼怒地挣扎起来。
燕迟扭头冲帐外高喊:“来人!”
一人探头进来,燕迟以夷戎话吩咐几句,那人再进来时,手中竟多了截铁链,季怀真一怔,开始破口大骂,什么难听骂什么,疯了般要去打燕迟,口中喊着:“你敢?你敢这样对我?你有本事去绑陆拾遗啊!你舍得这样对他吗?”
燕迟阴沉着脸,不言不语,用铁链一头牢牢铐住季怀真的手,另一头铐住帐中间支撑用的木柱。
“你老实呆着,没有我的命令,你哪里都去不了。”燕迟说罢,竟不再看他一眼,大步走出营帐,竟似落荒而逃,任凭季怀真在他背后如何辱骂叫喊,也不曾回头。
外面的近卫见他出来,快步走上前,显然已等候多时,还未开口,只觉一阵疾风从眼前掠过,接着便是刀剑出鞘的龙吟之声。
他低头一看,腰间挎刀已被燕迟顺手抽出。
再一看燕迟,满脸杀气,提着刀往瀛禾的方向去了。
那近卫连忙大喊拦住他,然而燕迟正在气头上,又有谁拦得住?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单以刀柄,就放倒一大片人。
营帐内,瀛禾听着外头越来越近的打斗动静,气定神闲,巍然不动,只反复琢磨那玉珏。
直到刀刃架在脖子上,他才抬头去看,见燕迟眼底一片怒意,握刀手不住颤抖,笑道:“老七,刀放下,我认识陆拾遗,可比你要早。”
燕迟站着不动,只需再近一分,利刃便可破开瀛禾的脖子。
“你利用我。”
燕迟浑身发抖。
一群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近卫跟在后面冲进来,瀛禾不当回事地一挥手,命人退下。他将那玉珏放在案上,缓缓起身,竟迎着燕迟的刀去了。
越是往前,燕迟的表情就越是痛苦,握刀的手已下意识往旁边偏去。
瀛禾一笑:“你连个赝品都舍不得杀,又怎会舍得杀大哥?听话,刀放下,你想知道什么,大哥都告诉你。”
可燕迟却满眼失望。
“我从未想过和你争什么,人也好,地位也罢,从未……”
瀛禾沉默。
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弟弟,又一字一句地质问:“大哥,这些年里你听我向你提起他的时候,心里是作何滋味?”
他曾无数次在瀛禾面前提起陆拾遗,那样炽热难掩的眼神,他不信瀛禾看不出他对陆拾遗抱有怎样的情谊。
见燕迟一脸倔强,红着眼瞪过来,瀛禾突然想到燕迟小时候。
从小就是这样倔,这样要强。
陪着自己在上京当质子时,被欺负了也不会说,有时被他和叶红玉发现了,这小子就会顶着这样一副不服输又委屈的表情,欲盖弥彰地说他没事,他好得很。
这一声大哥,突然把他给喊得不忍心了。
沉默片刻后,瀛禾突然问他:“大齐皇帝的诏书你可看过?”
在他心中,有比陆拾遗更加重要的东西,既如此,何不成全燕迟一片痴心?
可燕迟却没有吭声,瀛禾再想问,他已经丢了刀跑了出去。外面一声马匹嘶鸣,有人进来禀报,说燕迟殿下骑马出军营了,可要带人追赶。
瀛禾叹气:“随他去吧。”
见燕迟离开,他才带上玉珏,向关押季怀真的营帐走去。
那玉珏触手生温,放在手中把玩片刻,就变得外热内冷,像陆拾遗这个人。一想到陆拾遗,瀛禾便冷笑一声。
还未靠近营帐,就先听到季怀真的叫骂。
一会儿骂燕迟痴心妄想,一会儿骂燕迟不知好歹,瀛禾站在外面听了片刻,从这阵叫骂中品出些恼羞成怒,爱而不得的意思来,又突然改了主意,决定改日再见他。
他早已猜出这人是谁。
再说季怀真,扯着嗓子从天亮骂到天黑,愣是没人搭理他,直至晚膳时分,才有一人端着吃食进来。
就算燕迟要杀他,也早动手了,何必费这功夫去在饭中下毒,季怀真当即放心用饭。
用罢晚膳,季怀真力气攒足,却又不想骂了。
他失魂落魄地往柱上一倚,心想自己真是阴沟里翻船。
他就不该心软,不该动情,早在汾州清源观,他就该一剑要了燕迟的命,若他死了,自己就不会平白无故在汾州多逗留一天,就不会被陆拾遗的人抓到,也就不会有这后来的许许多多。
季怀真想天想地,就是想不到这是他动了恶念后的因果报应。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叫嚷纷乱,季怀真敏感抬头,以为有可乘之机,便伸着脖子去听,只听到熟悉的声音在大着舌头叫喊:“别扶我!谁都不许扶我——不许靠近,谁靠近,我就杀了谁!都退下!”
下一刻,帐帘被人掀开,燕迟抱着酒坛,一步三晃,醉醺醺地进来了。
季怀真冷眼瞧着他。
燕迟也瞧过来,眼神发直,满脸通红,将那半条胳膊长的大酒坛往地上重重一磕,半缸子酒泼洒出来,他脚步虚浮地晃过来,像是随时会摔倒,往季怀真面前一站,突然抬头。
季怀真猛地把头一低,以为燕迟还未消气,要动手揍他,然而等半天,那一巴掌、那一拳却迟迟不落。
一根手指轻轻点在他的额头上,接着往下,抚摸过他的眉毛、鼻梁、脸颊。
动作轻柔,又哪里看得出裹挟着滔天怒意?
季怀真错愕抬头。
燕迟倾身过来,茫然道:“凭什么。”
季怀真不吭声。
燕迟又固执道:“凭什么……”
二人视线交错,呼吸相容,他这副受了委屈的样子不禁让季怀真心酸动容,还未来得及哑声开口,只见燕迟突然头一偏,低头狠狠咬在季怀真肩膀上。
那一下用了十成十的力道,痛得季怀真眼前一黑,似要晕过去,也不知对方恨他恨到何种地步,只觉得肩膀快要给燕迟咬穿了。
直到嘴里一股血腥气,燕迟才松口,他喃喃自语着。
“这下就算你以后再装成他,想要骗我框我,我也能……也能一眼就认出来。”
肩膀上的剧痛快要叫人晕过去,季怀真猛地喘了几口气,抬头一看,却见那罪魁祸首眼眶通红,怔怔地看着自己。
说是看他,又不是在看他,燕迟现在对季怀真,恐怕只有厌烦憎恨,又怎会有这样饱含情谊的眼神?
季怀真心想,他是在透过自己的这张脸,思念远在上京的陆拾遗?
心中猛地扑过一丝不甘怨怼,犹如狂风过境,直叫季怀真恶心地想吐,竟是连肩膀上的剧痛都顾不得。
先前是他对不住燕迟,欺他诓他在先,戏耍他在先,可现在明明都知道他是谁,竟是还拿他这张脸想着别人,真当他季怀真好欺负不成?
“你看什么?竟这般不挑食?既知道我不是陆拾遗,还死乞白赖地找我干什么,莫不是发现被人捷足先登,心上人变大嫂,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无用懦弱了?怪不得你大哥叮嘱你不成亲不许办事,不坑你坑谁。”
燕迟依然眼神发直地盯着他看,任凭季怀真羞辱。
“为他人做嫁衣,你真是可怜。”季怀真捂着肩膀,滔滔不绝,只觉得说得还不够狠,还不够刻薄,他如何痛苦,就非得也要燕迟常常同样的滋味,谁也别想好过。
“你想退而求其次,我却不答应,拓跋燕迟,我今天就告诉你,便是你想吃回头草,大人我也不愿意当那个‘次’了……”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季怀真却专门戳人脊梁骨骂,当真恼羞成怒,撕破脸皮,半分情面不讲。
就在这时,燕迟的脚动了动,季怀真一边嘴贱,一边往旁边躲,生怕燕迟被他给骂恼了,撒酒疯过来打他。
二人绕着那帐中的柱子走,燕迟跟在季怀真屁股后头追,酒意上头,脑子也发直,最后不知怎的突然把身一转,就把人给抱了个满怀。
他前几日就是这样抱他,抱着他说二人是缘分天定,抱着他说他一定对他好。
被这样一抱,季怀真就又恨,又心酸,冲燕迟骂了句:“滚!”
那人却抱着他不撒手。
“你凭什么骗我?”燕迟哽咽开口,“若不喜欢,随口打发了就是,为什么还要装成陆拾遗来作践我?我自问不曾得罪过你,先前在上京那几年,更是没有见过你,不曾与你打过交道,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季怀真也是被他问得一愣,既已动心,竟再难想起他当初究竟为何头脑一热,那样看燕迟不顺眼?
他想起来了……
“因为你骂我。”季怀真抬头看着燕迟,“你骂我,你跟别人一样羞辱我,是你先作践我的。你说我是恶,陆拾遗是善,你说我草芥人命徇私枉法,但陆拾遗从不这样,你说陆拾遗把别人的命当命,胜过我百倍。你还说,我季怀真在你眼里,比不得他陆拾遗半分。”
原来他记得这样清楚。
“我就非叫你看看,季怀真能坏到何种地步。我就是要作践你,就是要糟蹋你,没有凭什么,更没有为什么。”
燕迟起先迷茫,接着渐渐想起一二,看着季怀真,不敢相信引出这日后种种的,竟仅仅是因为自己当初的一段话。
“你既然这样恨我,又为什么两次三番救我?”燕迟一字一句地质问,一手抓着季怀真肩膀,指节用力到发白,他痛苦到极致,胸口竟隐隐阵阵闷痛,喉咙间一阵腥甜味道翻涌。
“我恨你?我只恨我自己。”季怀真凄厉一笑,牙关紧咬,讥讽道,“我恨自己看走眼,我恨自己定力差,我恨自己阴沟里翻船,竟会……竟会……”
季怀真说不下去了,他眼前一阵模糊,从鼻子连带着喉咙酸涩无比,他不知这是什么滋味,也不知这是怎么了,只知道决不能当着燕迟的面这样。
他狠狠一咬舌尖,剧痛使人清醒,季怀真又无坚不摧起来,他刻薄一笑,正要再说些什么,将这难受感觉尽数奉还给燕迟,就见眼前的人面色一白,不太对劲。
燕迟的头猛地偏开,竟是怒急攻心,喷出口血来。
这小子竟浑然不觉般咽下口血沫,五指铁箍般抓着季怀真的肩膀,固执地看着他。
季怀真一愣,强忍着心酸,又改了口风。
“你要么放了我,要么杀了我,你爱找谁就找谁,什么陆拾遗李拾遗,都不关我事,日后我们各走各的,两不亏欠。”
燕迟拿袖子,狠狠一擦嘴,转头看着季怀真,意味不明地重复道:“两不亏欠?”
他面色沉下来,黑漆漆的眼睛看过来,叫人无端心生寒意:“我不会杀你,也不会放你走,你就在铁凌邑呆着,哪里都不许去。”
他又晃晃悠悠,往后退了两步,最后看了季怀真一眼,转身往外走。
就在这时,背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小燕。”
燕迟脚步犹疑地顿住,将要回头,只听一阵铁链挥舞之声,紧接着后脑勺一痛,眼前渐渐黑了下去。
眼见他要后脑勺着地,脑袋摔成脆瓜,季怀真下意识去接。他轻轻把人托到地上,又从燕迟身上搜出钥匙为自己解开手铐,想了想,又将自己的云纹大氅脱下盖在燕迟身上。
季怀真心酸愤恨着将人一望,终是狠心离开。

第54章
营帐内,瀛禾派出去探听消息的侍从回来,禀报道:“殿下,那齐人果然将七殿下打晕逃跑了,他还偷了我们一匹马,可要派人去追?”
瀛禾摇头,挥手命他退下,闭眼往塌上一靠,手中把玩着陆拾遗的玉,等上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才往关押季怀真的营帐走去。
一掀帐帘,果不其然看见燕迟晕倒在地,那原本该捆着季怀真的锁链堆在他脚下,身上还盖着件云纹大氅。
酒坛歪在地上,还浅浅剩个底,尽数被瀛禾浇在燕迟脸上。
燕迟一个机灵,猛地坐起,醒来后下意识去找季怀真的身影。
他捡起地上的铁链一看才意识发生到了什么,当即脸色沉下来,一言不发。
瀛禾抱着胳膊笑了笑:“人跑了,不去追?”
他语气自然,神色淡定,仿佛几个时辰前,他们两兄弟之间的争吵不存在一样。
燕迟显然不比瀛禾道行,脸皮尚且还薄着,低着头不肯看大哥,只道:“走便走了,本来留着就是个麻烦,我也不愿再见他。就算他回到大齐,日子也不会好过。”
瀛禾盯着燕迟,似笑非笑,反问道:“是真不想见他,还是怕大哥杀了他?你放心,他既已经是你的人,大哥绝不动他。除非……”
燕迟没吭声。
“小燕,你要知道,被我抓回来,顶多让他受一受皮肉之苦,若是被你三哥抓去,那就不一定了。”
瀛禾又突然道:“不过你说的也是,最近闹狼闹得厉害,他只骑了匹马,不认路,也没吃的,估计连苍梧山都坚持不到,自然不必我出手。”
每到开春之时,草原上都会“闹狼”,饿了一整个冬天的狼群凶悍无比,稍一暖和,便奔走下山找吃的,连最勇猛强壮的武士碰上也是九死一生。
燕迟面上没什么反应,却是下意识手指微动,继而紧握着。
瀛禾见状又一笑:“你可知他是谁?”
“知道。”
“那你又可知这季怀真为何同陆拾遗一模一样?”
二人名字冷不丁放在一起,听得燕迟不禁为之动容,茫然一瞬,终于肯抬头去看他大哥。
“我知道的也不多,只知他二人是双生兄弟,这季怀真自小流落在外,陆家从不曾将他认回,十岁那年被当朝丞相季庭业认作义子,带回了季家养着。”
瀛禾又道:“季庭业为人阴险又老谋深算,怎么会平白无故随便认一个人当义子,不过是知道对方乃政敌的儿子,养来为我所用,杀人诛心罢了。他们上京官场人人皆知此事,都把陆铮当个笑话看,说他窝囊。”
燕迟一怔,又突然想起那个在苍梧山的雪夜,季怀真躺在他怀里,说他的脚踝叫他爹给拧断过。
当时他还奇怪,就算这人有错在先,可怎会有当爹的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儿?
此时听大哥这样一说,登时变得合理起来——他竟不是季家亲生的。再一想初到汾州时,从旁人口中听到的关于“季怀真”的种种,心中就更加不是滋味。
旁人都说他心狠手辣,自私狡诈,现在看来,似乎也无可辩驳。
一路过来,就算顶着陆拾遗的名号,可季怀真在他面前表现的自私是真,狡诈也是真,性命受到要挟时露出的狠毒也是真。
当真辩无可辩。
燕迟一边想着季怀真的坏,却又忍不住念着季怀真的好,想着除夕夜里,他的那句“殿下,莫哭了”。
瀛禾在他身边坐下:“你们这一路走来,你没发现他一丝不对劲的地方?”
“他什么都有,”燕迟摇头道:“便是我的狼牙,也跟着大齐皇帝的诏书一起交到了他手里,应该是一早商量好的。”
一提狼牙,瀛禾的目光就变得玩味起来。
“你的狼牙什么时候给出去的?莫不是从一开始,就背着我与父王,偷偷命特使将狼牙一同送去?”
燕迟神色登时不自在起来。
“无妨,送出去的东西就没有要回来的道理,左右过了今夜,他就是个死人了,草原上狼多,你再做枚狼牙就是,以后喜欢谁,就给谁。”
燕迟神情一僵,又立刻道:“他命硬得很,不会有事。”
“哦?那倒未必,”瀛禾一笑,看着燕迟叹口气,“你还可记得前年祭神的时候,射箭拔得头筹,被父王一手提拔上来的那个?三日前他去巡夜,被狼给盯上,又妄自托大。被人找到的时候,肩膀以下都给啃干净,怕是临死前留着口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狼群撕扯。我看那姓季的虽个高,但肉却不多,也不知够几头狼分食……”
话音未落,燕迟已不顾后脑的伤口,翻身而起,从旁边武器架上抽出把刀,追了出去。
瀛禾轻笑一声,无奈摇头,又朝侍卫们命令道:“派人远远跟着,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许出手。”
侍卫领命而去,带着十名骑兵轻装上阵,不远不近地跟在燕迟身后,一路向着季怀真离开时留下的马蹄印追去。
再说季怀真,将燕迟打晕后,偷了匹马一路沿着大营后方遁逃而出。
他身上没有钱,没有吃的,夷戎人不知何时会追上,当务之急是回苍梧山去,与他的亲兵汇合。
烈烈冷风一吹,将季怀真吹得后悔起来,早知就不该心软把那件大氅留给燕迟,那小子皮糙肉厚,在地上躺个一天一夜也没甚大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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