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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他人人喊打(孟还)


季怀真将脸藏起,抱着燕迟的腰,心如擂鼓,余光看到齐兵将一月白华服之人护在中间,他与燕迟的马与这人擦身而过,只要燕迟一偏头,只要他的心思稍往旁边分一分,便可发现几步之外,一个同怀中之人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正站在那边。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心心念念,一心一意要保护之人。
他浑然不觉怀中这个他为之出生入死的人是个赝品,只奋力控马,突出重围。
那人看见燕迟,突然愣住,登时神情微妙。
眼见齐兵还要再追,他却下令:“——不用追了。”
这声音清冽沉着,让人忍不住想要回头,燕迟耳力超群,自然听得清清楚楚。他突然茫然一瞬,心头一跳,不懂这怪异感觉从何而来,正要下意识回头,坐在他身前的季怀真却突然捂住胸口,面露痛苦神色。
燕迟赶忙低头道:“怎么了?”
季怀真胡嚷嚷:“不知道,我难受……快走。”
燕迟只好抱紧他,一催胯下战马,却是仍想回头看是谁在说话。
季怀真又突然叫唤道:“燕迟!小心前面!”
被这样一通胡搅蛮缠,燕迟再无法分散心神,趁着齐兵不再追赶的功夫,带季怀真和路小佳一路绝尘而去。
而季怀真,则越过燕迟肩头,冲那人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来。
这一局,是他赢了。

三人一路快马加鞭。
季怀真虽险胜一局,心中却不住揣测,陆拾遗为什么不追上来?他与燕迟刚一走,那带来的近千位亲兵便于混乱中悄然退场,再次蛰伏于苍梧山中,等待季怀真的号令。
这时路小佳追上来与他们并行,问道:“燕迟兄,你还撑得住?”
季怀真侧头一看,见燕迟满脸虚汗,控缰的胳膊不住发抖,显然已从一场激战中力竭,他略一思索,果断道:“去叶将军的庙中暂躲一下,你需要休息,齐人还要打扫战场,没那么快追上来的。”
燕迟一勒缰绳,调转马头。
上次走时,这庙里一片残骸,满地尸体,窗户明纸上净是杀人时喷上去的血迹,可这次再来,却被恢复如初。
窗纸换过,门楣又上了遍漆,只是叶红玉的金身还没来得及归位。
季怀真沉默一阵,突然道:“应当是巧敏大哥派人来打扫过。”
提起巧敏,燕迟脸上不住后悔痛惜,他丢了缰绳往地上一坐,十个指头插进头发中,抱住头,不吭声了。
路小佳同季怀真对视一眼,主动道:“我出去找些吃的。”
“等等,帮我一忙,回趟凭栏村。”季怀真叫住他。
路小佳满脸不情愿:“陆大人,你就可怜可怜我,我可是昨夜未曾合眼,今天又陪你跑了趟汶阳城,一路惊心动魄,险些小命不保,你还要我去做什么?现在凭栏村可都是齐兵,你可别说是你那身行头没拿,让我去给你收拾东西。”
季怀真认真道:“劳烦你去看一眼,齐兵可有为难那些草原十九部的游民。”
路小佳一怔,愣住,继而露出些惊讶神色,上下将季怀真打量一眼,正色道:“知道了,贫道定当不负嘱托。”
那道士屁股还没坐热,就又被季怀真打发了出去。
季怀真回头,见燕迟双眼通红地看着他,习惯性地冷嘲热讽道:“怎么那副表情?发现我居然也会在乎别人的命,你很惊……”
话说一半,突然想起燕迟正为巧敏战死一事而痛心,那满嘴奚落的话,也就无法再继续说下去了。
他并非关心那些人的性命,而是他有话要单独问燕迟,不想被路小佳听到而已。
季怀真往燕迟身边一坐,二人背靠着叶红玉的莲花台,都灰头土脸,累得够呛。
“我刚才似乎听见他们喊什么季大人,又怕自己听错了,你可听见了?”他镇定地问道。
燕迟点了点头。
季怀真心中一沉,一瞥燕迟,见他兀自伤心着,满脸愤恨悲痛,瞧着也不像是看见了那人的样子。
若他真看见了陆拾遗的脸,现在又怎会只为同伴之死而介怀?
“这话不好乱说,若季怀真来了,定是来抓我的,我们得往苍梧山里跑才是,你可看见他了?可别是你我二人都听错了。”
燕迟想了一想,茫然摇头。
“……你说你难受,我,我就顾不得别的了,只想着赶紧离开才行,没在意什么季怀真。”
他说完,又把头低下,怔怔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正是这双手,方才亲手拧断了巧敏的脖子,给了他一个痛快。
“我小的时候,父王并不认我,我是在这村中长大,”燕迟哽咽着,“巧敏大哥于我,是半兄半父。”眼泪将要掉下,这小子又满脸固执,举起衣袖狠狠一擦。
再掉,就再擦,最后半边脸磨得通红。
季怀真看不下去了,不知道为什么燕迟此时此刻非要跟几滴眼泪过不去,只好把人往肩上一按,无奈道:“想哭就哭。”
燕迟小声道:“我娘不让我哭。”
季怀真想起来了,巧敏说过,燕迟打小就爱哭,叶红玉就吓唬他,说再哭就把他小辫儿给剪了。说这话时,巧敏看向燕迟的目光中分明是长辈对小辈的宠溺关怀,在他心中,应当也把燕迟当儿子一样看待。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吗?巧敏去给牲畜尸体上抹毒,回来时问你什么时候走。”季怀真沉默一瞬,继而又道,“他觉得自己当了逃兵,所以在鞑靼人来时才那般不要命,或许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比起苟且偷生,还是更愿意战死。”
燕迟再忍不住,在季怀真肩头悲怮痛苦。
这一刻,季怀真知道,眼前这个人,在清源观长大了一回,如今又在凭栏村,又长大了一回。
路小佳回来时,手里拎了两只死兔子,季怀真冲他嘘了声,指了指地上,燕迟已躺在一旁睡下,兔肉烤好时也没醒,路小佳要去叫他,却被季怀真一拦:“他累坏了,就让他睡。”
路小佳贼兮兮地笑道:“真是百炼钢化绕指柔,陆大人越来越会心疼人了。”
季怀真看着路小佳笑,掏出那把精钢打造的匕首开始割兔肉,那动作一刀一刀,看得路小佳冷汗直流,毛骨悚然,只好举手投降。
二人分吃一只兔,剩下那只留给燕迟。
季怀真问了几句凭栏村,果然不出他所料,剩下活着的草原游民被齐军好生相待,还被分到了不少口粮,只待明日一早,便安顿他们去临时住处。
季怀真听罢,讥讽笑道:“这算什么,那位大人说不定还要分出一队兵帮他们重建村庄呢,他最会些表面功夫。”
路小佳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笑道:“大人……贫道有一事不明。”
“人生在世,你又岂止一事不明?”季怀真看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可曾桩桩件件都搞清楚了?我看有些事情,还是就这样不明不白下去的好,知道的多了,话也多,反倒引来杀身之祸。”
路小佳是何等七窍玲珑之人,自然听出他的话外之音,略一思索,便笑道:“那大人可放心,贫道知道的少,自然也话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季怀真不接话,冷冷一笑,看着路小佳吃兔肉。
能识相最好。
这道士投他脾气,且多次出手相救,不到逼不得已,季怀真不想杀他。
路小佳识趣得很,又问这庙中原先的金身是给谁立的。
季怀真只捡着不要紧的说于他听,路小佳听罢,一阵唏嘘:“想必燕迟兄的爹娘,也是一段孽缘,本就是敌对的两个人却有了孩子,最后落了个红颜薄命,客死他乡的下场。”
这死道士由此发散,开始痴心妄想,提起缘分就想起白雪,提到白雪就开始发疯,去外头捧了把雪匆匆将油腻双手一擦,捏着个步摇在门槛上一坐,对着长吁短叹起来了。
季怀真从地上捡了个骨头往路小佳后脑勺丢去,叫他小点声嚎,不要吵醒燕迟。
他看路小佳手上捏着的步摇眼熟,凑上去一瞧,皱眉道:“这是白雪的东西,怎么在你手里?你偷的?”
路小佳冤枉道:“怎么就是我偷的了!那日在今宵客栈,白雪姑娘察觉进了圈套,便狂性大发,一柄胳膊宽的长刀被她拎在手里挥来砍去,这步摇是她杀人的时候掉地上,我捡的。”
想起白雪杀人时的神态,长发飘飘,裙边飞动,在客栈长凳上辗转腾挪,一刀下去一道血泉喷出。
怎一个英姿飒爽了得。
路小佳一脸心驰神往,看得季怀真只想动手抽他两巴掌。
“所以你就藏着人家的步摇,日日夜夜揣在身上,想她的时候便拿出来看上一看。”
路小佳羞涩点头。
“又一个傻屌。”季怀真嗤笑一声。
“怎么叫又?”路小佳不满回头,“难道大人见过不少这样的傻……罢了,这字眼实在粗俗,贫道讲不出口,就连那群秃驴也整天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们道家又怎可落人于后。”
这死道士一边不打诳语,一边把佛门弟子秃驴秃驴地骂了个遍。
季怀真冷冷一笑,第一个傻屌自不必说,靠玉识人,不知爱的是人还是玉,就在二人后面躺着睡得跟死狗一般。
至于第二个……
“我也认识一人,跟截木头似的,茅坑里的石头都比他香,人家姑娘的玉簪落他脚下,他一藏就是两三年,后来有本事了,升官了,也有人将他的话当回事了。这人拿着这玉簪准备去上门提亲,结果……算了,不提也罢,反正就是傻屌一个。”
季怀真臭着脸,骂了半天傻屌,不吭声了。
路小佳叹一口气:“想必这位傻……这截木头、石头,要提亲之人,一定是他高攀之人,才会将信物一藏两三年都不敢开口,又或是有所顾忌,自觉配不上她。今日鞑靼铁骑亲临,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要死了,陆大人,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季怀真瞥他一眼,总觉得路小佳是个奇葩,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他却是正色一瞧季怀真:“后悔不该向白雪姑娘表露心迹,若我注定死在两年后,又怎可误她一生?”
季怀真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冷声道:“你后悔什么,左右她也不在意你,更不喜欢你,你说与不说,又同白雪有什么关系。”
路小佳一噎,没想到季怀真这般不留情面,当即气得跳脚,跳了半天,又不敢上手打人,只好窝窝囊囊地坐回门槛上。
过了半晌,他突然又莫名精神振奋起来:“陆大人,销金台是何处?可是也在上京?那日我听见你与白姑娘说话时候提到此处……别打别打!当真不是我有意偷听!你们销金台还缺不缺扫地的?缺不缺护院?便是后厨洗碗摘菜的也行啊,只要能留在白姑娘身边!”
季怀真收回手,看着路小佳,心生一计。
将他打发去白雪那边也好,他的嘴这样不把门,万一哪天在燕迟面前说露馅就糟糕了。
让路小佳跟着白雪,若白雪厌烦他,自会将他打发走。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工笔小像,正是他带去汾州的那张,捡了地上的炭条,在上面又添几笔。
“你拿着这个,去上京的芳菲尽阁,交给管事掌柜,他自会带你去找白雪。”
路小佳接过一看,明白了什么:“原来你们便是以此法联络,真是妙哉,这样一来,便不怕密信被人截去破解。”
哪句话不知说得季怀真又恼怒起来,抬手要打。
以画传递信息,虽是一招妙计,但当初启用的原因,当然是因为他和白雪都不怎么识字!
这死道士不但没拍对马屁,反而踩到季怀真的痛脚。
路小佳嬉皮笑脸地躲过,慌忙抱起昙华,转身上马。
大雪纷飞中,他朝季怀真抱拳,郑重其事道:“多谢大人成全,此去山高水长,愿大人与燕迟兄马到成功!他日你我上京相会,贫道自当报答今日恩情。”
他朝着上京的方向,冲他的心之所向绝尘而去。
季怀真哼笑一声,将庙门关上,挡住漫天欺雪。
翌日一早,季怀真被肉香味儿勾醒,睁眼一看,燕迟不知何时已醒了,正将剩下的那只兔子放在火上热,往季怀真手里一递:“你先吃。”
自己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
季怀真吃了几口便觉得油腻,往燕迟那边一推。
这小子近有一整天未进食,二话不说,接过来抱着一顿狼吞虎咽,恨不得将骨头都嚼碎了咽下去,眨眼间一整只兔子被他拆吃入腹。
正吃着,庙外一阵响动,季怀真透过窗户上的明纸去看,面色一变,低声道:“不好,好像是你三哥的人追过来了。”
燕迟神色一凛,跟着看去,待确认之后,突然上前把庙门给打开。
只见几个夷戎大汉站在庙门外,动作整齐划一,右手搁在左肩上,冲燕迟行礼道:“——殿下。”

第44章
季怀真警觉地看着他们,默默挪向自己放枪的地方,燕迟却回身对他道:“不碍事,是我大哥的人。”
他大哥的人?
季怀真隐约记得,燕迟之前给他大哥发信请援兵,可怎么就来了这几个?
其中一位壮汉一板一眼,用夷戎话叽里呱啦讲了一大串,季怀真也听不懂,只能去看燕迟的反应。
谁知这小子越听,神色越凝重,对方话音一落,他就立刻拒绝道:“不行。”
他一时间改不过来,看了眼季怀真,才改口以夷戎话继续。
双方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听得季怀真一头火大,忍不住对燕迟道:“有完没完了。”
说着就要伸手去掰燕迟的肩膀,将他拉向一旁,看得那些人面色一变,一人更是直接出手,反扣住季怀真胳膊将他拿住,大声呵斥!
季怀真疼得变了脸色,燕迟被吓得变了脸色,匆忙呵斥一声,让他退下,心疼地将季怀真一扶,关切道:“没伤到你吧?”
季怀真冷笑一声,将燕迟推开,看着擒他那人,冷笑一声,对燕迟道:“不敢劳烦殿下关心。”
燕迟一听他阴阳怪气,就知道是生气了,解释道:“他们让我们立刻动身回敕勒川,我说不行,你先前在汾州受了伤,贸然出发只会有性命之忧,还得在歇上一歇,做足准备才可在雪天翻山,我让他们先回去复命。”
季怀真若有所思地哦了声,突然一掩怨毒眼神,体贴道:“你们既有事商量,那我暂且回避。”
说罢,不等燕迟挽留,便向外走,还体贴地为他们关上门。
季怀真一转身,望着外面停着的几匹马,不怀好意地一笑,直接将马鞍全部卸了扔了,算是报那一擒之仇。
他得意地回去,门一推,见燕迟他们还在商量,言辞反倒更加激烈,说到最后,那几个壮汉不再吭声,你看我我看你,无奈点头,燕迟松了一口气。
虽急着去敕勒川,可季怀真到底不敢拿性命开玩笑,再一看这几个壮汉也不是会疼人的,若一路上与他们作伴,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
就在他要松口气的时候,一壮汉将腰间儿臂粗的木棍抽出,又有两人走上前来,按住燕迟,命他跪在地上,上衣一扒,露出精装后背。
季怀真一眼看到燕迟背上那条盘踞着的疤。
见那壮汉手中粗棍就要朝他背上落,燕迟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季怀真才反应过来,怒道:“放肆!他是殿下,你是奴仆,你怎敢上手打他?”
燕迟怒喝道:“你别管,别过来!”
有人以一口别扭汉话生硬解释:“他私自带你回凭栏村,与三殿下动手,更是害叶娘娘金身被毁,大殿下说,该罚。”
去他娘的大殿下!
季怀真心头火起,心说你小弟弟都要被你另外一个弟弟打死了,你个当大哥的不止拉偏架,还不许他还手?!
“燕迟快被鞑靼人打死的时候,他这个当大哥的死哪儿去了?现在出来耍威风!”
那壮汉见他要冲过来,凶悍回头,握着棍棒的手肌肉隆起。
若是将人脑袋放置在他大臂小臂之间,轻轻那么一夹,怕是能爆一地脑花。
季怀真停在原地,盯着那壮汉的胳膊喉结滚动,立刻冷静下来:“……不过话又说回来,清官难断家务事,他是该长点记性,动手吧!”
一共罚了三棍。
第一棍下去,燕迟一声闷哼,嘴角溢血。
第二棍下去,燕迟咬牙挺住了。
第三棍——燕迟脸色惨白,哇啦一声将先前吃进去的兔肉尽数呕出。
每棍下去,季怀真都跟着抽一下,一棍之后就不忍再看。
旁边那按住燕迟的大汉不住奇怪,这棍子落在他们家燕迟殿下身上,没一下打到这个齐人,他跟着抽什么?流什么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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