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不去,那傻小子必死无疑。
季怀真双眼一闭,犹疑不定,眼前漆黑一片,却浮现出那日炮仗炸出的花火,满眼的红纸灯笼,以及燕迟盯着他娘金身时满脸的泪。
他又看到叶红玉在对他笑了。
脚下轻飘飘的,是那日踩在肠子上的滑腻诡异触感。
季怀真双眼豁然睁开,提起长枪翻身上马,大氅被寒风刮得猎猎作响。众人已不需季怀真命令,近千骑跟着他身后,奔出苍梧山,向着凭栏村的方向跑去。
大雪下个不停,凭栏村内一片漆黑,寻不出半盏灯火,只偶尔听见一两声家畜发出的叫喊。
燕迟抱着刀,与巧敏一起守夜。
远处隐约传来隆隆声响,二人同时警觉睁开双眼,巧敏正要起身查看,燕迟却将人一拦,贴着地面听了一会儿,起身往外走,他朝巧敏吩咐道:“我出去查看,你留下。”
巧敏皱眉,刚要反驳,只听燕迟认真道:“你有妻儿在等,我什么都没有,死便死了。”
村头两方高地上伫立着数十匹马,静静地看着一人从村中骑马走出。
燕迟一手控缰,一手横刀于身前,警觉地看着这危机四伏的黑夜,突然间,一箭凌空袭来,燕迟在马上仰身躲过,几乎要和地面平行。
又一箭射来,这次直射马脚。
高地上,季怀真看燕迟有条不紊地躲,那箭还未近身,单凭风声就被这小子提前判断避开。他看热闹不嫌事大,手指头一挥,懒洋洋道:“你们三个一起上,我看他还能不能躲过去。”
可真等到三箭齐发,在燕迟脸上轻轻擦出一道血痕时,季怀真又气急败坏朝手下脑袋上一拍:“谁让你动真格的了!”他又一指燕迟:“把这小子从马上给我射下来就行了,不许伤到他!”
眼见箭雨越发密集,逼得燕迟不住后退,他在明,敌人在暗,可这箭却似乎有眼睛般,箭箭避开致命之处,还带着撩拨逗弄的意味,简直让人恼怒。
他忍无可忍,翻身下马,刚就地一滚正要起来,下巴便被人拿枪指住了。
那锋利枪尖平着抬起他的下巴,顺着看去,握枪之人神采奕奕,龙章凤姿,胸前佩戴一枚狼牙吊坠,往他面前一站,头也不低,只拿一双细长的眼睛睥睨着看人,当真嚣张无比,轻狂无比。
季怀真一抚被风吹起的长发,揶揄道:“殿下怎得如此狼狈?”
燕迟仰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一张口,声音竟是哑了。
“你还回来干什么。”
季怀真为什么回来?
这既要脸又要命的季大人自然是找好了千万个借口,然而被燕迟拿湿漉漉的眼睛一盯,美色催人心智,心中自是又生出一股怪异滋味。
他的心又给人一揉。
“你大人我来……”
季怀真在燕迟面前蹲下,他笑得恶劣,眼睛一眨,就是一肚子的阴谋诡计,拿枪拍着燕迟的脸,一下接着一下,一字接着一字,嚣张道:“——善赏恶罚!”
屋内,众人围于案前,季怀真带来的近千人简直解了燃眉之急,胜算登时加大。
燕迟沉思半晌,又在羊皮地图上圈出几处地方,犹豫地瞥了季怀真一眼。
“想说什么就说。”
“我只是在想……你的人是否擅长暗杀?”
暗杀二字一出,季怀真登时明白了燕迟的意思,看向他的眼神中已隐隐带有赞许之意,嘴上却不饶人道:“怎么瞧着你料定我带出来的人就会干些偷鸡摸狗,趁人之危的事情。”
路小佳忍不住插话道:“……确实很符合陆大人行事风格。”
话还没说完,便被季怀真一眼瞪了过去,他威胁完路小佳,又看向燕迟,鼓励道:“什么意思,说来听听?”
见他这样耐心,嘴角还挂笑,路小佳登时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我只是在想……若擅长,便派人过去,杀得了领军将领就杀,但不杀也没事,被人发现以后就往回跑,剩下的人按兵不动,隐去踪迹。这样鞑靼人势必会派人探查,他们一来,看到的还是凭栏村的这些人,并不知道我们已有帮手,这样就会掉以轻心。鞑靼攻过来的时候,一旦被拖入战场,我们可利用地形优势,那时才是真正的暗杀。”
季怀真久久不发一语,只盯着燕迟打量。
燕迟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一与他对视,便忍不住心猿意马,满脑子都是方才季怀真拿着枪拍自己脸时,那满脸的神采飞扬。
“不行就算了,一千二对三千,胜算大得很。”
他还要再说,却听季怀真道:“……就按照你说的办。”
燕迟把头低了下去。
路小佳何等人精,烧饼缺了的心眼都长在他身上,一看气氛不对,当即悄悄拉着巧敏离去。
关门时吹起的风将桌上烛火带的一抖,燕迟也跟着恍惚一瞬,十个手指头渐渐发红发痒,那是在外面冻得久了,猛地一回屋中所致的。
他心不在焉地揉搓着手指,只感觉眼前这人的目光正直勾勾地落在他身上。二人一时无话,许久过后,还是燕迟先忍不住了,低声道:“你回来干什么。”
季怀真被他问的满脸古怪,不客气道:“你就会这一句?当时在你娘的庙外面你也这样问我,现在也这样问。”
一提叶红玉的庙,季怀真登时又想起自己早就找好的借口,随便哪个拎出来,都是理直气壮,掷地有声。
“你是夷戎皇子,我是大齐的朝廷钦犯,我来救你,当然是于我日后有益。”
燕迟不自在道:“……我三哥也是夷戎皇子,还比我更讨父皇喜欢,你为什么要为了我得罪他。”
季怀真一噎,心想,是啊,他娘的,为什么。
他又立刻道:“你大哥是夷戎皇子,我是大齐的朝廷钦犯,平白无故的,他怎么会帮我?所以我当然得带你一起回去。”
燕迟又道:“……我都告诉你了,你将我的狼牙给他看,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不提狼牙还好,一提狼牙,季怀真就想到这本是要送给陆拾遗的定情信物,阴差阳错间被他给鸠占鹊巢。登时又看这狼牙不顺眼起来,他季怀真是谁,得势后就未在吃穿用度上将就过,凭什么就配这颗破狼牙了。
然而大哥三哥都搬出来用完了,季怀真再无借口。
“谁知道你这东西先前可给过别人。”
一听他这样阴阳怪气,燕迟就知道他又生气了,茫然道:“我又哪里惹到你……”
季怀真冷笑一声,冲燕迟发脾气道:“你可真是善变,上次我来救你,你问我为何回来,我不也是这样跟你说的?你可有今日这样话多?你句句反驳我,到底想听什么,说出来,说不定大人心情一好,还哄你两句。”
不知他哪句话又搅动燕迟多愁善感,异于常人的神经,只见他盯着季怀真猛喘口气,脸颊慢慢红了,双眼一眨,又慌乱一眨,立刻把头低下,似乎是害羞极了。
他抬头飞快一瞥季怀真,犹犹豫豫的。
“你当真不知我想听什么?”
那藏着万千情谊期待的一眼看得季怀真浑身鸡皮疙瘩起来,他突然也跟着不对劲起来,嘀咕一句:“我也想听,你为什么不说。”
燕迟小声反驳:“我在汾州说得还不够多?”
季怀真没吭声,心想你那都是说给陆拾遗的,何时说给我季怀真听了?
还想再问,燕迟却把灯一吹,钻铺盖里,背对着季怀真,只余两个红红耳尖露在外面。
季怀真在黑暗中静坐了半晌,继而上床背对着燕迟躺下,两人心中各有各的古怪滋味念头,就这样互不干扰地睡了一夜。
翌日一早,雪停了,鞑靼人没有攻来,巧敏亲自去看,只说鞑靼人在营地烧火做饭,暂时无任何动静。
接下来几日,众人严阵以待,准备迎接这场时刻爆发的死战,可鞑靼人却突然一改勇猛好斗脾性,一连几日都按兵不动。
季怀真听此消息,面色跟着沉下,燕迟关切道:“怎么了?”
这人一笑,燕迟就觉得自己八成要倒霉,这人不笑,燕迟就知道该俩人一起倒霉了。
果不其然,季怀真眉头微皱,不悦道:“鞑靼人按兵不动,要么是在核实消息真伪,打听你这几年同你三哥的关系,要么就是……”
要么就是信了燕迟和他三哥联手做局的说法,正在等大部队赶来。
二人对视一眼,神色凝重。
就在这时,先前被季怀真派去探听消息的手下终于返回——他还带来了一个雪上加霜的坏消息。
“大人,鞑靼人在集结军队,又有三千骑兵在来的路上。预计今晚就到。”
待鞑靼军队汇合之后,怕是会立刻攻过来。
若此时撤退逃跑,鞑靼大军将长驱直入,将他们赶尽杀绝不说,更是会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屠过去,便是先前从凭栏村逃出去借住邻村准备随时回敕勒川的草原十九部游民,也都在劫难逃。
路小佳面色惨白地往椅上一跌,喃喃道:“一千人对六千人,这六千还各个都是骁勇善战的好手,完了,这下真的是一场血战了。我师父果然没说错,陆大人一出事,我也小命不保。”
燕迟静了半晌,斩钉截铁道:“我现在就送你走。”
季怀真睨他一眼:“你跟我一起走?”
燕迟摇头,换来季怀真一声冷笑:“那就别说傻话,现在跑有什么用,只要不翻苍梧山,被追上了也是死的命;便是立刻翻山,冻也会将人冻死,除非你去汶阳城……”
季怀真突然收声,一怔,继而若有所思。
燕迟与路小佳一同看向他,只听半晌过后,季怀真语气微妙道:“……谁说就一定是死局了。”
他转头看着燕迟:“我自有办法,你去通知巧敏,鞑靼人多骑兵,在必经之路挖几个暗坑,戳些匕首剑器进去,能坑死几个是几个。”
燕迟刚要犯倔,却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改了主意,转身出去找巧敏部署机关。
而季怀真,则将自己关在房里,直到晚上才出来。
左右一看燕迟不在,才放心找到路小佳,将屋门一关,面无表情地盯着人瞧。
路小佳被他这目光盯得毛骨悚然,不自在道:“陆大人有什么事,吩咐就是,贫道这人没什么长处,唯独识趣儿。”想了想,又小声补充道:“……只是贫道的身心都是白姑娘的,给不了旁人了。”
季怀真没搭理他,沉默许久,才沉声道:“我要你帮我两件事。”
“什么事?”
“先问你一事,虽不曾见你出过手,但你的功夫较之燕迟如何?”
路小佳一愣,继而笑了,不是平时装疯卖傻的憨笑,而是换了副神情,如同能洞悉人心般,看着季怀真暧昧一笑,摇头道:“第一,我打不过燕迟兄;第二,我也不会这样做;第三,你二人想到一处去了,一个时辰前他找到我,要我开战时将你打晕带走。”
季怀真一怔,又是一阵耐人寻味的沉默。
许久过后,他轻吐二字——“蠢货。”
这是一句不情不愿,藏着十足情谊的“谩骂”。
这骂声一出,路小佳便知第一件事做不得数了。
季怀真喉结一滚,又道:“第二件事,你连夜进城,把两条消息散出去,第一条,说逃犯陆拾遗卖国求荣,在汶阳周边集结亲卫军,以凭栏村为据点,联合鞑靼蛮子要攻下汶阳城。第二条,就说鞑靼人先一步得知陆拾遗藏在凭栏村,要将他抓住与大齐谈条件。”
路小佳面色一变:“大人这是何意?怎可自毁清誉?投敌叛国可不比寻常罪名。”
“你别管,照我说的做就是,把消息散出去,越夸张越好,越严重越好。我要汶阳城一夜之间都知道我人在凭栏村,都知道他陆……”
路小佳面露疑惑。
季怀真及时改口道:“都知道我陆拾遗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样一来,‘季怀真’一怕我向鞑靼人泄露战区布防,二怕鞑靼人真的将我抓住敲竹杠,势必会带兵来缉拿我,届时碰上鞑靼铁骑,他们想坐视不理都不行,这就叫借刀杀人。”
陆拾遗算计他这么多次,也该让他季怀真占一次便宜了。
路小佳盯着他看了半晌,继而皱眉,指出这一险计中的最大变数:“不妥,若那什么季怀真的人晚来一步,我们先被鞑靼人屠尽怎么办?若是季怀真的人早来一步,将大人你抓走,又该怎么办?”
“那就只好赌一赌了。再说,你可有别的办法凭空变出几千骑兵来?”
“这计划太过冒险,陆大人赌什么?又拿什么做保障?”
季怀真冷冷一笑,不说话。
他赌什么?他的赌注可非比寻常。
他不赌气运,不赌时机,赌得就是夷戎皇子拓跋燕迟对大齐权臣陆拾遗的真心。
赌不管哪种情况,燕迟都会叫他爱怜的“陆拾遗”活下去,在季怀真这里,输就是赢,赢就是输。
“陆大人?”路小佳见他表情不对,怎么突然跟走火入魔了似的满脸怨怼不甘,像东西被人抢走了似的,只叹气道:“我答应你就是了,现在就动身,天亮回。”
季怀真把头一点,又突然道:“可否请道长算上一卦?”
“算什么,不会也要我算这些人的命数吧?”
“也?”
路小佳摇头道:“没什么。陆大人但说无妨。”
季怀真沉吟片刻,垂下视线,平静道:“算姻缘。”
路小佳一怔,哈哈大笑,不等季怀真来问,便去牵马。
皎洁月光下,黑夜白雪,那白衣道士骑着骏马,身背一柄永不出鞘的长剑,回头朝季怀真一笑,意味深长道:“大人既凡心已动,想必心中早有答案,这姻缘,也就不必算了。”
季怀真看路小佳一眼,知道他在想什么,摇头道:“谁说算的是我和燕迟?”
第41章
路小佳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又是一笑:“那就更不必算了,他与别人有无缘分,又同大人你有什么关系,我瞧着大人也不像是听信天命知难而退之人,陆大人若是这样的人, 现在又岂会站在这里?”
说罢,这道士摇头笑笑,嘴里嘀咕道:“真是一对傻子”,继而一扬马鞭,在月光下绝尘而去。
季怀真反复琢磨他的话。
路小佳有所不知,他与燕迟是阴差阳错,弄巧成拙。
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建立在谎言欺骗的基础上,何谈真情?何谈缘分?等事情败露那天,燕迟不帮着陆拾遗一起来杀自己就好,又怎会和他善始善终。
别说他与燕迟,就连他自己,从出师入仕,决定跟着季庭业回季家的那一天,季怀真就做好了死无全尸,背个千古骂名的准备。
他连这性命与身后名都不在意,又怎会在意一段注定无疾而终的露水姻缘。
恰好此时燕迟从巧敏处回来,见季怀真在外站着,关切道:“怎么不进屋?”
季怀真摇头道:“没什么?”
二人进屋,燕迟极其自然地关门,铺床,又将热水灌入猪尿脬,放在季怀真睡的那边,刚一转身,就被人拿枪尖指住下巴。
他登时冤枉地叫喊道:“我又怎么惹你了。”
季怀真冷哼一声,喜怒无常,一想到未来有天这人会和他最恨的陆拾遗一起对付自己,他就一阵不甘,浑身不得劲,像是吃了颗又酸又涩的李子,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单单是看着燕迟这张脸,季怀真就能想出他若对着陆拾遗,是怎样卖乖听话,又是怎样把陆拾遗奉若珍宝,牵着他,抱着他,亲吻他。
越看越看可恶,越看越面目可憎,还是现在一枪捅死来的干脆了当。
“别装可怜,我问你,若有天你我兵戈相对,你可会帮着别人来杀我?”
燕迟道:“我才不要跟你说这些,你现在在气头上,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相信,还会借题发挥来折腾我。”
他往旁边避,季怀真却不许,一杆长枪又缠过来,跟得死死的,只听他冷笑一声,沉声道:“拓跋燕迟,你给我听好了,我这人记仇,不讲情面,只能我辜负别人,不能别人辜负我。”
大敌当前,哪有心思同他调情,燕迟被缠得恼怒,想问这人发什么疯,然而抬头一看,见他满眼认真,并不是在说笑或是发脾气,一时间怔住。
“若你辜负我,跟着别人一起对付我,取笑我,看不起我,我不止要与你一拍两散,银货两讫。你爱谁,我就杀谁,你对谁好,我就要谁的命,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接下来一辈子都活得战战兢兢,生不如死。听明白了?”
身侧一盏昏黄油灯,将季怀真的脸照得一半明一半暗,燕迟盯着瞧,过了半晌,才哑声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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