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燕迟一拽,强迫人坐在他身边,不情不愿地点拨道:“既多出一两日的功夫,你可知要用这一两日来做些什么。”
燕迟看着他。
“别想着去汶阳城求救,我实话告诉你,这里向来无可用将领,兵力都调去恭州和金水几座离上京近的城了。鞑靼人这般大肆屠杀,你以为当地太守不知道?不想管罢了。况且朝廷也不让管,他们不愿和鞑靼起冲突,明白了?”
季怀真对大齐官场上的弯弯道道心知肚明,又一脸嫌弃厌烦,像是被人拿刀逼着,胡乱圈出地图上的邻庄。
“你让人去这些地方挨个通知,说鞑靼人要来了,要跑的赶紧跑,要留下的赶紧留下,最好都跑了,吸引鞑靼的注意力……你这副样子看我干什么?都这种时候了你可别让我当正人君子。”
燕迟:“此计不可!未免也太……”
他吞吞吐吐,勉强将恶毒两个字咽下去。
季怀真一瞥他,毫不意外燕迟是这反应,妥协道:“行行行,就知道你不同意。这样不行,挑拨离间总会吧,放出消息会不会?让鞑靼人以为这是你跟你三哥联手下的套,就是为了把他们引过来一举歼灭。这样一来,又可为你们多争取些功夫,拖到你大哥的人过来……”
季怀真一笑,在燕迟动容的目光中面色一变,凶神恶煞道:“拖到你大哥的人过来为你们收尸!”
他忍无可忍,憋了一整天的怒火在此时爆发,突然一把掀翻桌子,怒道:“拓跋燕迟!说你蠢,你还真不聪明,别人的妻女爹娘关你何事,死就死了。被鞑靼人追上杀掉,那是他们倒霉!你娘已经救了他们一命,你还得把自己的命也给赔上?!去他娘的草原十九部,去他娘的叶红玉的儿子,什么都没有命重要,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 ”
季怀真你你我我了大半天,突然意识到就他那花拳绣腿还真不能拿燕迟怎么样。
隐约听到隔壁烧饼大喊一声:“小佳师兄,他俩又开始了!”
桌子一掀,今日多次从季怀真手底下幸免于难的破茶碗还是难逃一劫,咕噜咕噜滚在地上,咔嚓一声,裂成两半。
想他季怀真是谁?
从前在上京,但凡遇到心里不痛快之时,汝窑砚台摔得,青花笔洗摔得,摔起来眼也不眨,便是连脑子都不用过,什么名贵他摔什么!
哪跟现在一样,三文钱买十个的破茶碗还犹犹豫豫的!
早就该摔了!
燕迟被骂得狗血喷头,却一声不吭,扶起被季怀真掀翻的桌案,又仔细收起两张地图,一张摊在桌上,一张卷吧卷吧,朝那大动肝火的人递过去。
这人为什么这样生气?
只要一想到其中可能,燕迟就心如擂鼓,即将赴死的恐惧遗憾随之抛在脑后,这一刻他心里眼里又只有眼前这个人了。
他话中带着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期待,试探道:“……你不用担心,我虽然不能陪你去敕勒川,但是行进地图我给你画好了,可借宿的村庄我也给你标注出来,这里有我的人,不会出卖你的。你……不用担心我。”
燕迟小心翼翼,百转千回地将季怀真一看,心想,他就算计他这一次。
季怀真怒气冲冲,劈手抢过地图,简直想当成棒槌照燕迟这榆木脑袋上来两下。
都什么时候了,还地图,小命都要没了!
可被燕迟拿那样渴望忐忑的目光一瞧,季怀真又什么脾气都发不出了,他的心似是被人一揉,又一揉,充满股酸涩怪异。
这陌生滋味真是叫人害怕,季怀真瞪着燕迟,嘴巴微张,似有说话的冲动,这冲动叫他胆怯,因为他知道有东西不受他控制,心里一满,就要从嘴巴溢出,从眼中溢出,争先恐后地涌向燕迟。
可惜季大人临阵脱逃,错失良机,最终选择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来应对——冷嘲热讽。
他嘴巴一张,皮笑肉不笑道:“谁担心你了,少自作多情。你的人认识你,又不认识我,你不跟着,谁搭理我?”
燕迟一怔,似是泄了一股气。
季怀真奇怪这小子怎么突然肩膀就塌下去了。
一阵令人不安又心虚的沉默后,只听燕迟平静道:“你从大齐皇帝那里领来的诏书上有枚狼牙吊坠,那东西是我的,你可以此为信物。”
季怀真胡搅蛮缠,冷哼道:“你们草原上最不缺狼,狼牙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你的手下不见到你人,又怎会相信?”
燕迟背过身去,许久过后,低声道:“是稀罕东西,一头狼一生只有一个配偶,我们夷戎人定亲时都送狼牙,我父王没送过我娘这东西,所以我的一早就备好了。”
季怀真霎时间就说不出话了,突然就想起路小佳知道自己说错话叫白雪伤心后,那追悔莫及的一巴掌。
一听燕迟这样讲,他的心登时又被一揉,后悔起来。
可他不愿细想是后悔什么,是后悔不该口不择言说这东西不稀罕,还是后悔在燕迟面前漏了怯。
他要死便去死,自己多哪门子嘴?
况且这狼牙本就是给陆拾遗的,他季怀真难道还要去为别人的破烂东西送死不成?
季怀真看着燕迟,认真道:“这次不比上次,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留下来的。”
燕迟道:“我知道,你不用说那么多遍。”
季怀真冷冷盯着他的背影瞧,拂袖而去。
片刻后,隔壁一阵鸡飞狗跳的动静,路小佳和烧饼被季怀真这恶霸赶出来,惨兮兮地在燕迟屋中打地铺。天快亮的时候,路小佳被一泡尿憋醒,迷迷糊糊间见燕迟合衣坐在床上,不知是没睡,还是醒了。
他伸手给烧饼掖被子,大着舌头道:“燕迟兄,你和陆大人真不是一般人,都要生离死别了,还有心情吵架。要我说你现在就该冲去隔壁,门一踹,人一搂,床一上,让陆大人在苍梧山脚下等你一等,皆大欢喜。按你的功夫,定能全身而退。”
这不着边际的道士又在满嘴胡咧咧。
路小佳撒完尿,躺下刚要闭眼,就听燕迟道:“可否请道长算上一卦?”
“算什么?”
“算这些跟着我的人能否活下来。”
路小佳躺着没动,闭眼道:“我不算,燕迟兄,人各有命,我看你还是看开些好,尽人事听天命,有时是死是活,全在一念之间里。况且乱世之中难有安身处,这事问不着老天爷,要问就得问坐在龙椅上的那位。”
黑暗中,燕迟又问道:“那可否替我算一算姻缘……”
路小佳心想,这个倒是可以算,正要翻身而起,却听燕迟又道:“算了。”
再一看,燕迟已经翻身躺下,任凭路小佳怎么撺掇,都不肯再吭声。
一夜过去,当真如燕迟所说开始下雪,老天爷又悲悯了一把,赋予了这些悲壮赴死的人额外两三日的性命。燕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辆带棚的马车,托路小佳把巧敏的妻子也送去苍梧山脚下的村寨中。
巧敏夫妻二人依依惜别,他抚摸着妻子的发顶,又把人搂在怀里狠狠一抱。
路小佳拿胳膊肘捣了捣一旁站着的燕迟,朝马车那边看:“都要走了,你不跟陆大人说些什么?”
燕迟不吭声,顺着路小佳的视线看去,冷不丁与坐在车中朝这边看的季怀真四目相对。季怀真冷眼相看,眼中尽是漠然,把车窗一放,似乎再多看一眼都是白费功夫。燕迟还没咽气,在他眼中就先成了一个死人。
见此情形,燕迟摇了摇头:“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路小佳叹口气,把巧敏妻子扶上车,又提着烧饼的领子往里一丢。
“燕迟兄,望日后还有相会的一天。”路小佳郑重其事,朝燕迟一拱手,继而钻进马车。
两匹马打着响鼻,八只蹄子踏在雪上,一点动静都没有。巧敏害怕下雪天马脚打滑,亲自拿布包在马蹄上。车轮一转,就带着他们远去了。
季怀真忍不住回头去看, 恰好此时路小佳坐过来,他便转移注意力地搭话:“他刚才跟你说什么了?”
路小佳添油加醋道:“燕迟兄都哭了,说他舍不得陆大人,让陆大人在苍梧山等一等他,他生是陆大人的人,死是陆大人的鬼,说就要你陆拾遗做他们夷戎的驸马爷。”
季怀真:“……”
他正要骂人,外面却传来一两声呼喊:“等一等!停一下!”
是燕迟追了上来!
那马被车夫猛地一勒,顿时嘶鸣不已,季怀真的心跟着一跳,几乎忍不住立刻下车的冲动。然而就在这时,却听燕迟又道:“路道长,路道长等一等!”
季怀真登时面色沉下,不悦地坐了回去。
路小佳咦了一声,被两道怨毒的视线盯着,硬着头皮下车。
燕迟似是跑着来追,说话时不住喘气,对路小佳交代道:“他这人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若是对你威逼利诱,要你提早动身陪他去翻苍梧山,一定不要答应他。务必等到天气转暖时再动身,否则山间寒冷,他在汾州受过伤,身体必然受不住。”
路小佳:“哦,没了?”
燕迟:“若是你拧不过他,切记翻山时带上锅子和草药,他包袱中有张药方,是我塞进去,治咳嗽用的。”
路小佳又啊了声:“你追上来就是要说这事儿?别的没了?”
“没了。”燕迟沉默一瞬,平静开口,他低着头,并不去看马车。
“真没了?”路小佳还要再劝,只听车上传来一声怒吼:“路小佳——!你给我滚上来!”
只见季怀真身披大氅,满脸怒容,站在车辕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燕迟,平静道:“再问你最后一遍,跟不跟我走。”
燕迟没吭声,天地都静了,只余落雪簌簌声。季怀真一眨眼,发现眼前被什么东西遮挡,他一反应,才觉出是霜雪结在他睫毛上。
四目相对间,燕迟认真端详他,似乎是要把他样貌记住。生离死别前,清源观的大火又烧不到他心里了,他又回到对着这人最柔情蜜意,百依百顺的时候。
最后燕迟道:“等你到了敕勒川,把狼牙交还给我大哥,叫他找人把我和我娘的金身埋在汶阳,她不愿回敕勒川。要是找不见我,就把这枚狼牙和她葬在一起。”
季怀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冷淡地看他一眼,转身坐回车中。
这次连句好自为之都没有。
车内,路小佳掀开条窗缝偷看,汇报道:“燕迟兄走了。”
马车再次动起来,他们与燕迟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一个向生,一个向死,就此分道扬镳。
车内死一般寂静,巧敏的妻子怔怔摸着自己的肚子,颤抖道:“多希望这场雪一直下下去,不要停,雪不停,鞑靼人就不会来。”
烧饼盯着她瞧,没眼色道:“不会的,雪不停,鞑靼人也会杀过来,留下的人都知道自己活不成了。”
“闭嘴吧你祖宗!”路小佳一把拖过烧饼,命他住嘴,朝巧敏的妻子赔笑。
季怀真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身体随着马车行进的节奏摇晃,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把眼睛一睁,冷不丁道:“以为说两句体己话就能让我回心转意?真是个笑话,真是个十足的蠢货,上赶着送死,谁稀罕他的狼牙,本来也不是给我的。还让他大哥来给他收尸,等他被鞑靼人大卸八块,我看谁还认得出来。谁稀罕他的关心。”
狼牙虽是给陆拾遗的,但叮嘱却是给季怀真的。
是他季怀真受伤了,是他季怀真被那几鞭子抽得伤及肺腑,赶不了路,受不了冻,是他季怀真叫燕迟临死前还这样惦记着。
烧饼又瞪大了双眼,盯着季怀真瞧。
路小佳心中一跳,还来不及将他师弟的嘴给捂上,就听这傻小子不怕死道:“小佳师兄,我们应该让车夫停车才是,陆大人定是想回去了。”
路小佳:“……”
季怀真似笑非笑地盯着烧饼,薄唇上下一碰,赞许道:“你提醒我了,是要停车。”
大雪又将茫茫戈壁染成白色,一辆马车在寂静间驻足,突然传来一声脆响,像是巴掌落在面皮上。
接着一声惨叫,群鸟惊得起飞。
等鸟乌压压飞过后,马车再度启程,只见一小道童屁滚尿流的追在马车后面,叫嚷道:“陆大人,我知错了!陆大人!”
季怀真终于忍不住,做了惦记已久之事,一巴掌劈头盖脸,将烧饼的脸打成烧饼。
一刻钟后,马车停下,烧饼赶紧爬上去,冻得哆哆嗦嗦,和路小佳瑟瑟发抖地抱在一起。
季怀真气定神闲地坐着,朝路小佳道:“你这师弟一直这样?说话这般不看人脸色,还没被人打死,真是前世积德。”
路小佳揉着烧饼的脑袋,叹口气:“哎,大人你有所不知,烧饼一生下来就这样,心眼大得很。他像是感知不到情绪一般,既不知害怕,也不知难过,他长这么大,我还没见他哭过。我们师父离世之时是烧饼最先发现,他也只是一摸师父尸体,笑嘻嘻地喊我来看,说师父好凉好硬。”
季怀真嗯了一声,没再说话,闭上眼睛倚回车榻,不知在思考算计些什么,过了半晌,从包袱中掏出个挂坠,戴在脖子上。
路小佳伸头去看,见那挂坠上镶着枚狼牙。
季大人的手攥在上面,一路就没撒开。
他们一路快马加鞭,天黑时就赶到苍梧山脚下的村庄,路小佳将巧敏的妻子和烧饼安置好,让季怀真带他去找燕迟的手下。抬头一看,见季怀真手中拿着一张小像若有所思,仔细观看。
路小佳把头凑过去,想起燕迟说的眼前这人曾有过妻儿,登时面色古怪道:“陆大人,这就是你那已故去的妻子?”
季怀真瞪他一眼,却也不不便反驳,只指着一处裙摆上的绣花道:“你瞧这里,像不像我们一路过来的那条官路?从这里分个叉,沿小路走到尽头就是这处村庄。”
路小佳惊了:“这竟是份地图?”
他指着一处以朱笔点出朵梅花的地方:“那这是什么意思?裙上的花纹走势都指着这朵梅花。我怎么瞧着像是苍梧山?”
季怀真看他一眼,笑道:“聪明。”
他抽剑将马与车连接的车架砍断,翻身骑上,看着路小佳道:“上来。”
路小佳略一思索,爬到季怀真身后,二人共骑,按地图所指,向着那小像上绣花尽头的梅花绝尘而去。
苍梧山离二人越来越近,在眼前不住放大,一股冰雪冷冽气息扑面而来,连路小佳都冷得发抖,季怀真却浑然不觉,他眉头紧锁,将马越催越快。
一路走走停停,每当停下后,季怀真就会再次拿出小像比对路线。
一个时辰的功夫后,二人终于到达苍梧山浅处的冰雪密林中。
甫一靠近,路小佳就警觉道:“陆大人?小心,好像有人在盯着我们。”
季怀真不吭声。
周围窸窸窣窣,影影绰绰,路小佳不笑了,横剑于身前,以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对季怀真道:“陆大人,我们还是快些离开的好。”
他话音一落,就见一人翻身而下,单膝跪在季怀真马前,低声道:“大人。”
季怀真冷声道:“都出来吧。”
路小佳一惊,眼见着一群穿甲佩刀之人慢慢从四面八方悄无声息地涌出,粗粗一数,竟是有数千人聚集于此。
季怀真回头,得意地看了眼路小佳。
他翻身下马,又恢复了昔日睥睨众人的神态,十足的冷漠,十足的傲然。不需他说话,便有人准备好行头,替季怀真换衣束发。
白玉冠、紫金蹀躞带,一身玄狐金绣云纹大氅披在肩头,眨眼间的功夫,单看行头,季怀真又变回了那个大齐朝堂上翻云覆雨的权臣奸佞。他展开手臂,垂眼略略一看,哼笑一声,勉强道:“算不得什么好东西,凑合穿吧。”
唯独送给陆拾遗的狼牙被他不讲道理地霸占了,戴在胸前,与其他东西一比,寒酸得厉害。
属下递上一杆长枪。
“白雪大人叮嘱我们给大人带上,防身用的。”
季怀真接过,随手将长枪一转,铿锵一声以枪尾捣地。
众人屏息凝神,等着季怀真发号施令。
“家中和鞑靼人有血仇的出列。”
众人对视一眼,千人的队伍近三四百人出列,季怀真又道:“与草原十九部有血仇的往后站。”
近一百人挪至队伍末端。
所有人齐齐看向季怀真,等他发布最终的命令。季怀真望着这一千双眼睛,在心底天人交战。若此时回去,此番动静必定惊动陆拾遗,轻则使他提高警惕,来日入敕勒川麻烦些;重则被他带兵围剿,这条命就算折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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