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都是他骗别人,燕迟说话做事漏洞百出,他居然今时今日才发现,还被他耍的团团转,真当他是个一穷二白的傻小子。
季怀真气得想抽他一顿,可他有求于人,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又怎敢逞一时之快去报复燕迟?
现在只怕是燕迟让他往东他不往西,说什么他都听。
“是生气,不过也只有那么一点点,你这样在意我,数次救我于水火之中,我又怎会同你计较。”
他看着燕迟,笑得口蜜腹剑。
再看燕迟,却反应平静。
季怀真还以为不够,哄人的功夫信手拈来,正要再接再厉,燕迟却突然把头一低,手也抽走,失落道:“说吧,你想要我做什么。”
季怀真一怔。
燕迟又低声道:“你每次想要利用我,或是耍着我玩的时候,就会对我好,也像现在这样哄我,诓我,骗我。”
他说完话就不再吭声,季怀真也没反驳,只静静打量燕迟,半盏形单影只的油灯衬得燕迟脸色更加苍白,可怜的要命。
这地方穷,灯都点不起,连这用剩的油灯还是季怀真跑了好多家才借到的,那乡亲一听是要给燕迟殿下用的,立刻二话不说就拿出来了。他在当地如此受人拥戴,若那些人看到自己把他们的殿下给欺负成这副可怜样子,会不会把自己剥皮抽骨?
他突然发现燕迟的睫毛很长。
怎么他很委屈吗?若不是,怎得往他脸上瞧去一眼,就能看出他的伤心难过,看得人心也要跟着碎了。
但季怀真是谁,莫说是别人,就连自己的心摔在地上,还能面不改色走过去捻两脚的人。
他也只恍惚了那么一瞬,很快便恢复镇定。
季怀真沉默片刻,不装了。
“我现下被通缉,回上京就是死路一条,思来想去,只能放手一搏。”他瞥了燕迟一眼,故意道,“我在敕勒川有认识的人,你带我过去,他们自会帮我。”
他直白得要命,坦然得要命,将别有用心四个大字刻在脸上。
燕迟听明白了,他们在汾州耽误了不少时日,现在又正赶上大雪封山,这人已穷途末路,无人可用,自己却对地形熟悉,又是夷戎皇子,是他唯一可利用,也是最合适的人。
他突然笑了笑:“……原来你今天也不曾骗我。”
季怀真愣住,心想他今天都说什么了?
他撒谎成性,满嘴妄言诳语出口成章,从不刻意去记曾说了什么谎。反而是偶尔一两句管不住的真话,才会叫季怀真翻来覆去,夜不能眠。
一看燕迟这副样子,季怀真心里就厌烦,倒也不是面对其他人时的那种不耐。
而是燕迟一委屈,季怀真就坐不住,一肚子坏水儿手段使不出,心反倒一虚。
正要开口要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这小子又突然换了副漠然神色,把头一点,平静道:“我答应你,但不能立即动身。一是你我身体都需要休养;二是今天这雪一下,接下来十几天必定是酷寒,大雪封山下,单凭你我二人翻不过苍梧山,需得等上两个月。”
“两个月?!”
季怀真一算,既已到汶阳,与敕勒川仅有一山之隔,若燕迟快马加鞭带他走捷径,况且上京那边有白雪拖延着,想来耽误上两个月也无碍。
燕迟把头一点,正色道:“除此之外,你还要再答应我一件事。”
季怀真警惕地看着他。
“你得答应我,这一路上,你不得随意杀人。”
季怀真笑了一声:“小燕殿下是不是太过天真了,难不成别人来杀我,我也要站着不还手?”
燕迟不为所动:“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季怀真静了一静,盯着燕迟瞧,片刻后神色冷漠几分,点头道:“我答应你就是了,那就这样说定了。”
他难得正色,突然朝燕迟行礼,是大齐臣子面见他国皇子权臣时才行的礼数。
“——多谢殿下。”
燕迟看他一眼,将这一拜受了。
临出门前,季怀真突然转头看着燕迟,意味深长地笑道:“其实你这次南下,原本就是要带我回敕勒川,对吗?”
清源观一别,燕迟走得那样干脆决绝,可后来得知他被收监入狱的消息又立刻赶来搭救,方才扯给他的借口牵强又漏洞百出,这人居然问都不问。
在得知对方身份的这一刻,季怀真全想明白了。
燕迟没吭声,季怀真也不刨根问底,桌上灯芯一爆,炸出几个星子,更显屋中昏暗,季怀真哼笑一声,抬脚迈出屋门。
外头大风呼呼作响,以雪为翅,飞得天地间入目一片白色,若照这个势头,不出几日,苍梧山进出山路会被全部封死。眼见要到除夕,季怀真想念姐姐和外甥。
千里之外的上京,怕是早就下过雪了吧。
他无可奈何地一笑,将肩上霜雪抖落,喃喃自语道:“困若游魂,放手一搏,又给路小佳一卦言中了。”
翌日一早,大雪短暂停止,天阴沉沉的,巧敏说到晚上还要再下,又一大早起来,加固被路小佳一脚踹出个洞的房顶。
季怀真从被窝中坐起,往旁边一摸,人已经不烧了。
他昨晚自然是和燕迟一个被窝睡的。
期初燕迟百般不愿,季怀真就把脸一冷,威胁道:“难不成你指望我睡地上?呵呵,背上挨一刀而已,怎的连殿下的脑子都不好使了。你若想躺地上,我不拦着,只是你现在是伤号,若是被巧敏看到,他怕是要找我拼命。我这个人你也知道,得罪我的人,只要不杀死我,就得小心着我千百倍的报复回去,小燕殿下,为了你的巧敏大哥,且忍忍吧。”
他打完一把掌,又给一个枣,趁着燕迟失去行动能力,亲亲热热地钻到他被窝里去,让人往自己身上一趴,又低声哄诱道:“都成了亲了,睡一个被窝又怎么了?况且你这样趴着睡不难受?我身上可比这床板软和多了。”
一边说着,一边去摸燕迟结实光裸的胳膊。
燕迟羞愤欲死,偏得年轻气盛,什么反应都挡不住,又怕挣扎间将伤口挣开。根本不敢动,任季怀真揉圆搓扁,登时叫唤道:“你别摸我。”
季怀真瞧他一脸心如死灰,又是一笑:“不摸就不摸,瞎嚷嚷什么。你喊得再大声些,把巧敏大哥喊来,让他看看,他正好奇你怎么日男人,不过话说回来,巧敏大哥虽断一条腿,床上功夫却不落,想必厉害得很。”
又嘀嘀咕咕,跟燕迟说他今日看到巧敏在和他女人行房。
这下燕迟彻底不搭理他了,把头一扭,精力耗尽,很快沉沉睡去。
季怀真一夜睡睡醒醒,上半夜时,醒来便摸一把燕迟的头,看他烧热退了没有,巧敏交代过他,若燕迟一直发烧不退,就得去汶阳城内请大夫过来。睡到下半夜,屋内冷到极点,又把季怀真给冻醒了,再一看燕迟也哆哆嗦嗦,季怀真就把能盖的东西都堆在二人身上,抱着燕迟睡。
如此折腾一夜,天亮时被刺眼的雪光照醒。
外头传来路小佳叫嚷的声音,吵得人心烦意乱,季怀真一身邪火,冲出去正准备骂人,却见白雪整装待发地站在院内,一手牵马,一手握剑,那剑尖直指路小佳面门。
“大人,这有狗挡着我,属下就不过去向大人您辞行了。”话虽是对季怀真说得,但白雪目不转睛,冷漠地盯着路小佳,手中的剑丝毫未动。
路小佳委屈道:“为何白姑娘就是不肯相信贫道的真心?一年前上京芳菲尽阁,贫道对姑娘一见倾心,汾州驿馆再见,对姑娘二见钟情!”
季怀真开口纠正:“什么一见倾心,是见色起意才对。”
这四个字原本季怀真不会用,但别人老这么骂他,听着听着就学会了。
路小佳一噎,又继续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但这几日相处下来,我可有越界之处?可有拖后腿之处?可有背信弃义之处?便是汾州大牢,为了姑娘我也说闯就闯了,谁叫你效忠那倒霉又歹毒的陆大人!”
季怀真不爽道:“说谁呢你。不是你死乞白赖找那个姓燕……姓拓跋的,去救我?”
白雪冷哼一声:“你一见钟情的也不过是我的皮相罢了,那日在汾州大牢。你头一次见我不戴假发的样子,不也吓了一跳?”
“若只中意你皮相,又何苦眼巴巴跟来这里?”
路小佳气得头晕眼花,一眼看到窗台上放着的剪刀,抄起来,信誓旦旦:“我这就剃光头以正真心。你是光头,我陪你总成了吧。”
正作势要剪,手中剪刀却被白雪挑飞。路小佳喜出望外,雀跃一抬头,却发现白雪依然神色未改,只冷笑一声,突然道:“好,你说你一片真心,那我告诉你,本姑娘今年二十六,成过三次亲。”
“第一次成亲,嫁的是吏部侍郎贺大人,为妾,成亲当夜,这姓贺的被我亲手勒死在床上。”
“第二次成亲,嫁的是这姓贺的兄弟,还是当妾,一家老小被我杀了个干净,只有他亲弟的儿子,也就是我第一任丈夫的独子,因出去喝花酒幸免于难。”
“第三次成亲,嫁的是恭州太守,还是妾,现在这人坟头的草都长得齐膝高了。”
白雪收剑,唰的一声收回剑鞘,刺耳声响听得季怀真一阵鸡皮疙瘩。
她看着路小佳,平静反问:“敢问道长一片真心,现在还剩几分?”
白雪讥讽一笑,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马蹄四溅起阵阵雪沙,路小佳失魂落魄地望着,又呆呆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手前些天还为心上人受了伤。
季怀真走上前,笑道:“光头就光头,你个当道士的,还怕见和尚吗?”
见路小佳还不明白,季怀真提醒道:“那日在汾州大牢,你见她真实面貌时露出的那一惊,叫她伤心了。”
路小佳一怔,继而反应过来,懊恼不已,举起另一只手,二话不说抽了自己一巴掌。
看着路小佳发疯,季怀真突然意识到,这恐怕是自己得势以后,过的最狼狈的一个年。老弱病残,唯老字不占,赶明儿路小佳把师弟接过来,就是弱,燕迟是病,巧敏是残。
他眯着双眼看向暴雪间隙的刺眼日光,心想,那又怎么了,他总有一天,要杀回上京,今日所受屈辱,他桩桩件件都要向陆拾遗讨回来。
就且等着瞧吧。
自那日起,路小佳便萎靡不振,郁郁寡欢,翌日一早,顶着风雪把他师弟从汶阳城接了过来,隔壁偏房一收拾,住了进去。
寻常人挨了这样一刀怕是要在床上躺十天半个月,燕迟却仅用三天就能下地,硬是撑着一口气,冰天雪地里骑马跑到那破庙里。
一地尸体早已被人处理,连带着他娘破损的金身与那把遍体是锈痕的阔刀都已消失不见。
燕迟满脸是泪,冲着那空落落的莲花台跪下,郑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响头才离去。
除夕当天,季怀真见士气低落,决定亲自下厨做顿年夜饭。燕迟家中一粒米、一颗绿叶菜都没有,全靠巧敏和村中乡亲们的接济。
“路小佳去把咸鱼洗了蒸上,烧饼你这没眼色的东西也别闲着吃白饭,碗筷洗一洗,燕迟……”
季怀真一瞥,见他燕迟坐在廊下发呆,嘴唇毫无血色,显然是旧伤未愈,自那日从庙内回来后,寻不见他娘的金身,这小子就这副神色。
季怀真的心眼子还来不及偏,烧饼就把手中土豆往框里愤然一扔,不服地指着燕迟:“凭什么他不用干活。”
路小佳上来把这拖油瓶拽走,嘀咕道:“多嘴,人家夫妻俩的事情你插言什么。”
“我早晚把你俩的嘴缝上。”
季怀真威胁着瞪过去一眼,看烧饼不爽已久。
燕迟大概是嫌他们吵闹,独自一人回到屋中,展开一卷地图看着。季怀真跟过去一瞧,这地图上画的是敕勒川与汶阳交汇之处,他们从汶阳离开,途径一处草原,那草原尽头标出几座村庄与细小溪流。
这村庄背靠苍梧山,苍梧山后还有草原,再往后,就到了夷戎人的地盘——敕勒川。
燕迟的眼神落在地图上,心思却不在。
季怀真把他往塌上一按,开始脱他衣服。燕迟一惊,死死护住,受不了道:“光天化日的,你做什么?”
“光天化日的,我能做什么?”季怀真学着他一惊一乍的样子,叫唤道,“当然是给殿下您换药啊!”
燕迟撒了手,别扭地纠正:“你别叫我殿下。”
他身上的袄子被季怀真扒下来,一道半条胳膊长的疤痕盘踞在他精壮的脊背上,除此之外,燕迟常年拉弓射箭骑马打猎,背部肌肉块状分明,极其惹眼。季怀真欣赏地看了半天,直到燕迟恼怒地催促,才收回那直勾勾的目光。
“下这么狠的手,你跟你三哥有仇?”
“算是吧,他外祖父……是我阿娘杀的。”燕迟面露犹豫,一瞥眼前这人,拿不准是否要如实相告。
可转念一想,也不能就这样让他不明不白地到敕勒川去。
一阵沉默后,燕迟解释道:“我阿娘还没跟着我爹的时……”
季怀真眼皮一掀,皮笑肉不笑地打断燕迟。
“你爹?殿下,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装上瘾了?该怎么喊就怎么喊吧。”
燕迟面露窘迫,自知理亏,低声道:“我阿娘还没嫁给我父王的时候,是这里远近闻名的‘女将军’,别人都喊她玉蛟龙,每当有人来犯时,她便自发组织民兵守护汶阳。”
玉蛟龙这名号一出,季怀真霎时间正色起来。
这一惊非同小可,竟是没想到竟还有机会再听到这个名字,他将燕迟上下打量一眼,有些不可置信道:“玉蛟龙?你娘可是姓叶?叫叶红玉?”
燕迟点头。
玉蛟龙叶红玉,二十年前在大齐可谓名声赫赫,单凭一杆长枪,一柄阔刀便镇守边关,那时朝廷将才稀缺,曾数次派人招安,皆被她拒绝。
她最令人津津乐道的,又不单单是她在外敌侵犯时挺身而出,而是她除了杀人,还会救人,救的还是令齐人咬牙切齿的草原十九部的游民。
这个游走在齐人与外族血海深仇中的玉蛟龙,行事风格我行我素,胆大妄为,曾留下一句令大齐朝堂头疼至今的话——“朝廷挡不住的敌人,我来挡;朝廷护不住的百姓,我来护;你们那个虚头巴脑外强中干的朝廷,又有哪个稀罕。”
彼时季怀真不过六七岁,还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自然不知道叶红玉是谁,这些都是他入仕后,听旁人提起的。
第一次听时,他就对叶红玉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哦?虚头巴脑,外强中干?倒是被她一语言中了,这人在哪儿?我要见她。”那时销金台才刚成立,还缺一统帅。
向他提起这事的人把头一摇,惋惜道:“后来就没有玉蛟龙的消息了,这事也是个迷,她突然消失了,没人知道她去了何处。”
季怀真也只是惋惜一瞬,很快抛之脑后,他叹着气看卷宗上的叶红玉三字时,万万想不到几年后的某一天,他会在秦楼楚馆和叶红玉的儿子相会。
燕迟又继续道:“我三哥的生母是羌人,她父亲是那一族的首领,被我阿娘斩于马下,后来我阿娘跟了我父王,才知道这件事情,但仇已经结下了。”
季怀真不吭声了,没敢问燕迟你父王到底有几房妻妾,只是接话道:“合着后来你娘在大齐消失,是跑敕勒川给夷戎人当王妃去了?”
燕迟表情一沉,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放在膝上的五指握成拳,似在压抑着什么。
二人一时无话,季怀真识趣地没再问下去,他的目光控制不住地落在燕迟手腕上,那里有颗神似守宫砂的圆疤,他突然就明白了路小佳那天为什么自己打自己一巴掌。
这做事心狠手辣,自私自利的人自然不知后悔是何滋味。
季怀真也只是心中微微酸涩一瞬,脑中闪过古怪的念头,他这是怎么了?然而还来不及品尝这寥寥无几的懊恼愧疚,季怀真便本性难改,从燕迟三言两语中有了猜想:听起来他们夷戎人内部矛盾日益激化,说不定倒是可以利用一番。
只是这两方势力,不知是哪个在帮陆拾遗?
他又朝燕迟一笑,试探道:“这样看来,你三哥定是将你从小欺负到大,你父王是不是很疼你三哥?总不会连兵权都放心交给他,让你和你大哥受委屈吧?”
燕迟看了眼季怀真,突然道:“你一直打听我三哥做什么?”
见燕迟满脸警觉,季怀真也不恼,转移视线的调情话张口就来:“你瞎吃什么味儿,就问问也不行?我又没见过你三哥,要是别人三哥你看我稀不稀罕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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