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敏狡黠一笑:“家里母马揣崽,生不下来的时候,我就会上手把马屄给撕开,将小马掏出后再缝上,你说这是什么针?你这奴隶倒也忠心,若心疼你家主人,就把手伸给他,叫他咬着。”
季怀真瞪着巧敏,当然不会让燕迟咬自己!
身旁燕迟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脸色苍白地拒绝:“不用,你缝就是。”
季怀真听罢,又噌得拧头看着燕迟:“这怎么行?你不要命了?”
然而无一人搭理他,燕迟只抓起铺盖一角,咬在嘴里,闭上了眼。巧敏手起针落,伴随阵阵闷哼,不消片刻便把背后伤口缝好,看得季怀真胆战心惊。受刑的人没说什么,一旁看客倒是不住大叫,冷汗直流,叫巧敏轻些慢些。
再一看燕迟,已经被疼得晕死过去。
巧敏一边为他处理其余伤口,一边问季怀真发生了什么。
季怀真略一思索,捡着不要紧的说了,说到金身砸下来,燕迟发疯时,巧敏突然道:“那庙里供的是他娘。”
“金身也不是寻常金身,打造之时,里面融了他娘的骨灰。”
怪不得看那金身被毁,燕迟就跟疯了一样,一口气连杀二人。
想到生死攸关之际,燕迟看着那七零八落的金身满脸泪水,季怀真一静,霎时间说不出话了,心中颇不是滋味。
他突然又悔又恨,只割一刀就让那夷戎狗断气,真是仁慈了。
看季怀真这副反应,巧敏突然意味深长地一笑:“你这奴隶真是奇怪,罢了,灶台在哪儿?我去给殿下煮药,他醒了以后你喂他喝下去。”
虽在得知燕迟姓“拓跋”的那一刻,季怀真就早有准备,可冷不丁从巧敏嘴里听到“殿下”这个称谓,他心中还是觉得别扭,心不在焉地一指烧火做饭的柴屋,便不再管巧敏。
殿下,什么样的人才喊殿下?
大殿下自不必说,单说那个最后变成阶下囚,被季怀真这个佞臣抽死的三殿下,也是天潢贵胄,金印紫绶供在太庙之内,就连他那个傻傻的外甥阿全,即便再不受宠,也是生来就高人一等,金枝玉叶。
先前对他百般讨好的傻小子,突然摇身一变,成了皇子。
二人之间已是云泥之别,他的国家还将自己的母国打得落花流水,若没有清源观放火一事,季怀真还要前去敕勒川,拍他们的马屁,当他们的小弟。
季怀真在一旁坐着,神色复杂地去看熟睡中的燕迟,伸手往他脸上一掐,还没狠下心用力,就先一步松开了手,不情不愿道:“我说你怎么长得这样好看,原来是有个齐人娘亲。”
燕迟双眼紧闭,脸色苍白,沉沉地睡着。
这一觉直到天黑,巧敏的女人做了饭,给他们送来,巧敏又写了张药方,嘱咐她明日一早架马车进城给殿下抓药。
季怀真正给燕迟喂米糊,听罢,转头搭话道:“你们夷戎人都会看病?先前我认识一个叫辛格日勒的,他女人连把脉都学会了。不过据我所知,辛格日勒一家出关很早,巧敏大哥,你在这里住多久了?”
“辛格日勒?”巧敏笑了笑,“我同他认识,不过也好久没见了,上次我见他时,他家老二还未出生。”
季怀真若有所思,没再说话。
片刻后,巧敏反应过来,笑道:“我听明白了,你在套我话,若想打听我和殿下的关系,直接问就是。”
季怀真狡黠一笑:“直接问出来的,又有几分可信?”
然而在草原生活过的夷戎人,最讲诚信,巧敏听得略微不悦,正想反驳,桌上油灯却猛地一灭。
黑暗中,头顶瓦片传来异动,巧敏同季怀真对视一眼,后者低声道:“会不会是他三哥的人追过来了?我瞧他三哥不是什么好人,是我就带一队兵直接将你们这村给踏平。”
巧敏略一思索,果断摇头,低声道:“不会,他不敢动这个村子,你留在屋中护好殿下,我出去看看。”
他悄无声息地弓身站起,溜至门边开了一缝,闪身出去了。
片刻后,院外传来巧敏打斗时的怒吼,季怀真忍不住骂道:“我说什么来着,你们夷戎人就他娘的认死理。杀你就杀你还用挑日子选地方?”他摸黑站起,然而手边没有一件趁手武器,就剩个汤勺和破碗!
房门被推开,一人悄无声息进来,高大身影挡住院外月光。
季怀真拎起一把矮凳,轻声道:“巧敏?”
那人上前,一柄雪亮长刀缓缓抽出,二话不说,冲着季怀真砍来。季怀真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手中矮凳朝那人身上一抡,将人打得一个踉跄,站稳之后,又扑过来。
就在这时,头顶一声裂响,冷风灌进,一人踏着碎瓦从天而降。
落地后微微躬身,挡在季怀真身前,未出鞘的长剑在他手中一转,直挡住劈下来的刀。眼见这人一身白衣,用根枯树枝将头发高高束在脑后,不是路小佳那奇葩又是谁?
百忙之中,这奇葩回头,冲季怀真暧昧一笑,揶揄道:“陆大人,怎么这样狼狈啊。”
季怀真骂道:“少啰嗦,白雪呢?”
还来不及回答,那人又发力砍来,路小佳咬牙抵抗,剑鞘之上竟是出现一道裂痕,眼见要被连人带鞘一起劈成两半,路小佳的剑却迟迟不肯出鞘,反而朝院外大喊道:“白雪姑娘,救命啊,救救我,救救我!”
最后还是季怀真上前,当胸一脚,虽不能如燕迟般把人一脚踹飞,却也给了路小佳喘息之机。
眼见那人捂着胸口站起,一抹嘴角血沫,再次扑上,只听得耳边一声瓷碗碎裂之声,交杂着粗重的喘息,季怀真只感觉一道热液似箭般从眼前飞过。
定睛一看,一人站在他身边,抖似筛糠般扶着桌案,手臂举起,指尖捏着的碎碗片上有鲜血滴下,不是别人,正是燕迟!
那人双眼睁大,身形定住,脖颈间横切出一条血线,直挺挺栽倒。
他一死,燕迟也跟着脱力,往后一摔,被季怀真抱住。
白雪破门而入,巧敏紧随其后,帮着季怀真把燕迟抬回床上,院中刺客已被他们二人联手杀了个干净,闹出不小动静。村民们从睡梦中被惊醒,听见打斗声,以为外敌来犯,各个严阵以待,手执火把,竟是顷刻间将这处小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季怀真与白雪出来一看,这才发现这个坐落在汶阳周边,临近苍梧山的凭栏村里藏龙卧虎,住满了夷戎人、羌人、回鹘人等其他草原十九部的游民,唯独不见鞑靼人。
他们警惕地盯着白雪与季怀真。
好在巧敏在当地很有威望,匆忙解释说家中遭贼,已经将人抓住了。一人看着季怀真,问道:“这人是谁?”
巧敏一脸老实认真:“他是燕迟殿下的奴隶。”
白雪:“……”
季怀真正想反驳,可村民一听“燕迟殿下”,登时打消警惕心。
“原来是燕迟殿下的奴隶,那就是自己人,缺什么东西,说一声就成。”
其余人附和起来,季怀真承认也不是,拒绝更不是,只好一脸怪异地忍下这个称谓。
村民散去,巧敏进去查看燕迟的伤势,他背后的伤口果不其然又再次裂开,只留路小佳在里面帮忙。
季怀真主仆二人站在院中,大眼瞪小眼,白雪忍不住了,柳眉倒竖,凶悍道:“怎得几日不见他就成殿下了?你是他奴隶,那老娘是什么,洗脚婢?”
“人家可是深藏不漏,将你我都骗了过去。”季怀真冷哼一声,把自汾州一别后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地讲给白雪听。
白雪越听,表情越奇怪,听到最后,将季怀真上下一看,不满道:“我在外面替你出生入死,你倒好,跑去同小白脸成亲。”
“他要真只是个小白脸,你家大人我还至于这样头痛?”季怀真恼羞成怒,转移话题道:“上京那边可有动静?”
白雪摇了摇头,又与季怀真交换信息。
她打听到的大抵和季怀真知道的相差无几。“陆拾遗”出使夷戎一事被紧急叫停,通缉令贴满大街小巷,倒是远在上京的“季怀真”,重返朝堂,出手收拾了几个人。
朝野上下人心惶惶,特别是之前参过季大人的,这下更是寝食难安,就担心自己被这毒蛇猛虎给盯上,他日伺机报复。
那日汾州一别,白雪替他们引开部分追兵后就直奔汶阳,途中自然少不了路小佳和他师弟烧饼。三人进城后直奔今宵客栈,白雪同账房接头,正要通过他们联系上销金台,便发觉被人盯梢上。
三人转身就要往外走,那掌柜面色一变,直接从柜台下抽出猎刀,朝白雪砍去,路小佳为救白雪,情急之下竟是拿手掌去拦那刀刃,最后白雪大开杀戒,没留一个活口。
直到那日燕迟在今宵客栈附近现身,他们才一路找到这里。
季怀真听罢,脸色不大好看,与白雪对视一眼。
他们中间出了内鬼。至于这个人是谁,早已无从查起,他从上京带来的人,都死在突围那日了。
白雪忧心忡忡道:“那现在怎么办?上京是回不去了,要不要退回恭州?那边还有我们五万亲兵。”
季怀真沉默不语。
退守恭州确实是一条可行之策,五万亲兵在手,任谁都奈何不了他。可如此一来,他要顶着陆拾遗的名头,当一辈子的通缉犯,永远都见不到他的姐姐和外甥。举兵造反倒是一条毒计,可不到山穷水尽,季怀真不会轻易如此,他害怕陆拾遗以季晚侠和阿全做要挟。
时至今日吃的苦,受的罪,都为别人做了嫁衣。
他又怎会甘愿?
更令季怀真不爽的是,就与夷戎议和一事,他所言所想,他所有的部署计划,竟都被陆拾遗先一步料中。
知道季怀真疑心重,便提前备好了以大篆写的诏书拖延时间。
知道季怀真做事喜欢赶尽杀绝,便备好第二份诏书等着他拿清源观开刀。
知道季怀真睚眦必报,便送了个不方便下手的弃子让季怀真替他杀。
恐怕连退守恭州一事,陆拾遗也早有准备,他怕自己鱼死网破,大开恭州城门迎外族入关,又或是直接率领五万亲兵杀回上京,所以才不敢得罪梁崇光,因为梁崇光是可用的将才!
季怀真处处被动,处处中计,每走一步,都精准地踩中陆拾遗为他量身打造的圈套陷阱。
他这般至情至性,至骄至傲之人,又怎会甘心当陆拾遗的手下败将?怎会甘心做条丧家之犬?
季怀真突然笑了笑:“不回上京,也不回恭州,我要去敕勒川。”
白雪吃了一惊,抬头望去,见季怀真脸上又挂着那种狂妄又张扬的笑,他懒懒散散地一站,肩头飘满了一层薄雪,可眼神却清明无比,愤怒无比。
季怀真怒极反笑,嚣张道:“他陆拾遗既想要借用我季怀真的身份金蝉脱壳,我就非要去看看,是谁叫他这样害怕。他既不敢得罪,又准备重用梁崇光,那就是料定我无处可去,一定会躲回恭州老窝再打回来,我偏要反其道而行。”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谁说他季怀真无路可走。
“反正都这样了,不如就赌一把。”季怀真语气轻松愉快,回身盯着白雪,一双眼睛亮的厉害,全身那股嚣张气焰又神奇般地回来了。
“赌到底是他陆拾遗聪明,还是我季怀真有胆,况且,”季怀真掷地有声,语气森寒:“——谁要当陆拾遗,我要当就当季怀真。”
白雪一怔,继而认真道:“大人既已下定决心,那不管在敕勒川等着的是人是鬼,属下定当追随!”
季怀真笑了,与白雪之间的默契已不需多言,再开口时已温和许多。
“不必,你回上京。”
见白雪着急,季怀真又温声解释:“你回去保护我姐和阿全,把她们娘俩交给你,我放心。另外还有一事需要你做,若这期间皇帝又派人去与夷戎人议和,不必向我知会,派人跟在后面,在路上找个机会杀掉就是,整个销金台供你差遣。”
“另外再帮我办一件事,调一千亲军来,命他们藏在苍梧山脚下,待我从夷戎回来用得上,若其他时间要用,我自会联系。就这三件事,旁的没了。”
“属下一定保护好皇后娘娘和小殿下,只是大人,咱们从上京带来的人都没了,原定路线全部弃用,燕迟指出来的路线怕是也被叛徒泄露出去,到处都是通缉令,大人要如何去敕勒川?”
季怀真沉吟不语,目光一转,隔着窗子落在燕迟的身上,轻声道:“我自有办法。”
屋内,巧敏补完房顶,又拿着给牲畜缝屄的针顺手给燕迟补了几下,看得路小佳毛骨悚然,再一看燕迟居然一声不吭,硬生生地受了,感叹道:“燕迟兄,你可真是英雄好汉,不过话说回来,你连陆大人都受得了,还有什么是你受不了的!”
巧敏哈哈大笑,指了指外面的灶台道:“这位小兄弟,劳烦你去烧盆热水来。”
路小佳也不傻,见此情形,便知他二人有话要说。
果然,他一走,燕迟便冲巧敏道:“我大哥可有给过你任何消息?我的人怕是出事了。”
他对巧敏讲了在庙门口两声狼啸之后,无人回应一事:“去汾州前,我特意留了一队人驻守在我阿娘的庙附近。昨日一出汶阳城,我便发觉被人盯上,费了些功夫才将他们甩掉。”
巧敏摇头道:“最近什么消息都没收到。”
燕迟失血过多,嘴唇惨白,略一沉思,当机立断道:“看来一时三刻是等不来援兵了,看他们今日动静,怕是还会再派人来,既如此,我明日就带他走,省的连累大家。”
“你三哥不敢动这村子,他若动了,草原上一半部族都得要得罪光,来日还怎么当大可汗?再说了,当日你娘为守护这方寸之地流了多少血,你是她唯一的血脉,我们不会坐视不管,你且放心住着,只是……”
巧敏面露犹豫,往窗外看了一眼,不解道:“你这奴隶到底什么来头?你如此大费周章,就是为了要带人回敕勒川?”
燕迟下意识顺着巧敏的视线朝外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正好看到季怀真正往这边走。
他步伐轻盈,故意敛了动静,走到门口就不动了。
巧敏正要追问,燕迟却突然讲了几句夷戎话。巧敏随后站起,将门一开。
季怀真丝毫没有偷听被人抓包的窘迫,反倒像是巧敏主动来给他开门般,一脸颐指气使,好似又回到了在上京时干什么都有奴仆使唤的日子。
他提起大氅往里一跨,回身对巧敏故作客气道:“巧敏大哥,还请避让一下,我有几句话要对你家燕迟殿下说。”
他往燕迟面前一坐,听到背后关门的动静,突然一笑,柔声道:“小燕殿下?”
燕迟神情微妙,不知联想到什么,受不了:“你别阴阳怪气的,要喊小燕就只喊小燕,别带殿下二字。”
谁不知道他这声“小燕”是专门在床上喊的!
季怀真一改常态,不逞口舌之快,看着燕迟道:“十年前夷戎派质子来上京,你可是也跟着来了?”
燕迟霎时间说不出话,用力喘口气,他眼眶一湿,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你记得我了?”
燕迟七岁去的上京,也就是十年前。
十年前的夷戎还不成气候,需得派质子前来才可换取一方平安,季怀真这样无利不起早,非权贵不结交的人,又怎会把弱国质子放在心上?
况且他与陆拾遗互换身份已久,为避免露馅,在此事上从不马虎,若是在扮做对方时与他人结识,身份换回后必定事无巨细地告知,更何况还是夷戎质子这样关乎两国邦交的大事。
季怀真从未听陆拾遗提过燕迟这人,既然不提,那就不是重要的人,更没有发生过重要的事,现在莫说是他,就算陆拾遗本人来,也不一定记得燕迟。
还有一事,季怀真始终想不明白。
十年前那个来上京的夷戎质子,季怀真虽不结交,更不了解,却极其肯定夷戎只派了一位不受宠的皇子前来,决不是眼前这位。
既如此,那燕迟又是以什么身份来的?为何后来又被扶正了?
思及至此,季怀真更加放心大胆,看着燕迟笑了,把头一点,一只手握住燕迟的,故意道:“想起一点,记不大清了,只记得那时你没有现在这样高,住的地方也不好,总是有人欺负你。”
简直是在说屁话!
燕迟听罢,嘴角一抿,眼中那股雀跃激动的劲头突然消失。
他想了想,低声道:“我这样骗你,向你隐瞒我的身份,你不生我的气?”
季怀真当然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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