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怀真想起什么,突然笑道:“有个道士说过,我这辈子要成三次亲。”
蝴蝶心想,那可真是要将她家小燕殿下给气死了。
季怀真自己都不当回事,只当听了个笑话,听罢就算了。他站起身,朝镜中看了一眼,只觉陌生无比,他衣裳多,多名贵的都有,可从未穿过喜服,忍不住展臂去看,突然不合时宜地想到,季晚侠出嫁的时候,凤冠也是这样沉吗?
他突然转身朝蝴蝶一揖,凤冠上的步摇叮铃作响,他郑重其事道:“多谢蝴蝶姑娘救命之恩。”
蝴蝶一笑,心安理得地将这一揖受了。
季怀真正要自己盖盖头,房门却被人推开,是燕迟进来了。
二人转身朝他看去,四目相对间,燕迟看着季怀真一呆,下意识将他从头看到脚,又猛地移开目光,语无伦次道:“……我来和你交待些事情。”
蝴蝶咦了一声,道:“小燕恩公脸红什么?”
眼见燕迟就要恼羞成怒,蝴蝶又笑嘻嘻地出去。屋中只剩下他们二人,燕迟更加不自在,就是不肯看季怀真一眼,磨蹭着上前,只低头盯着他的红鞋。
“今天你把盖头盖好,就坐在轿中,旁的事情不用管,出城之后得先到蝴蝶的夫家去,到时候度玛会为我们准备好马匹和吃食,马车太招眼,我骑马带你去汶阳。”
抬头一看季怀真,见他心不在焉,也不知听进去了没。
“把盖头给我盖上。”
季怀真答非所问,轻描淡写,将盖头往燕迟怀里一丢,又去看梳妆台上摆着的物件,看了半天,没研究明白,就看胭脂怪红的,拿指腹沾了些抹到嘴上。
他维持着弯腰照镜的姿势,回头看着燕迟:“像那么回事吗?”
鬓边的珍珠步摇跟着他转头的动作晃动,互相碰撞,发出阵脆响,听的燕迟一阵恍惚。
燕迟低头,手足无措地抱着红艳艳的盖头,满脑子却是季怀真嘴上那一抹水红。
这样想着,那抹水红飘至跟前,燕迟后退一步,季怀真又逼近,反复几次,退无可退,季怀真干脆一把搂住燕迟的脖子,那步摇上的珍珠流苏又随着他仰头的动作铺在头发上。他唇红齿白,偏的看向人的眼神中带着捉弄人的笑意。
明明是女子打扮,季怀真却英气难掩,不像新娘,像个意气风发的新科状元郎。
燕迟哑声道:“你做什么?”
“让你给我盖盖头啊,我自己又看不到,盖歪了露馅怎么办?”
“我刚才说的你可有听到?”
季怀真逼近,快要和燕迟额头贴着额头,他低声道:“早听到了,你啰嗦什么,紧张什么,不是不想搭理我么?”
他不等燕迟反驳训斥,又低低叹了口气。
明明作践人心意的是他,这口气叹的倒颇有几分倒打一耙的意味,就好像燕迟欺负他,他还要纡尊降贵来哄人一样。
“我早已习惯尔虞我诈,排除异己,或许在你看来是不择手段了些,可现在你也看到了,我过得是如履薄冰的日子,若手段仁慈一点,怕是今日你就见不到我了。”
季怀真抬眸看着燕迟。
“我不讲道理,我心狠手辣,可唯独一点,若谁真心待我好,谁有恩于我,将我的安危放在他的安危前,我必定偿还,要人,还是要心,我都愿意给,也给得起。”
“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起码别躲着我,你不同我说话,我心里难受。”
燕迟不吭声了,沉默一瞬,将大红盖头展开,正中央以金线绣了个喜字,不知是什么布料,又软又香,燕迟心想,戴上这个还能看见路吗?他不想牵着他。
季怀真乖巧闭眼,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却是怎么看怎么坏,不像等人来盖盖头,倒像是在等待别的什么。
满眼红色铺天盖地,轻轻落在季怀真头上。
燕迟没牵他的手,而是抓着他的胳膊,将他一路领到花轿上坐好。
唢呐一响,花轿上路——
燕迟换上跟其他人一样的衣服,混在送亲队伍中,他怕太过招眼,一直低着头。
一路行至城门口,果然被守城官兵拦住,辛格日勒赶紧将文书递上,又使了些钱财,这才作罢。
正要继续走,突然一个油腻腻的声音横插进来。
“——慢着。”
轿中,季怀真本在闭目养神,听到这声音,双眼瞬间睁开,他笑了笑,心道:来了。
燕迟混在队伍中,回头一看,竟是那日搜查度玛家后院之人。
他扣紧手中飞刀,随时准备扔出。
就在众人以为要受刁难之时,那假三喜却不知顾忌着什么,犹豫一瞬,挥手放行。
季怀真神色一变,在心里骂他有色心没色胆,真是陆拾遗带出来的孬种。
那假三喜意犹未尽地盯着轿子离去的方向,只觉可惜遗憾,来之前陆大人交代了,不可节外生枝,否则他还真要同那叫蝴蝶的小丫头好好玩一玩。
他满脑子下流念头,只等入夜了找地方泻火。
然而就在这时,只见那轿子上的小小窗扉被启开一缝,一手白净如玉的手从里面伸出,轻轻扣着那窗沿,一敲,又一敲,几根细长有力的指头如弹琴般依次落下。
假三喜眼睛眯了眯。
——那是上京勾栏院里,惯用的勾引客人的手势。
一路有惊无险,送亲队伍很快到达蝴蝶夫家。
花轿一落地,度玛便上来,把季怀真带到新房去换下一身喜服。那新郎也跟了过去,脱下吉福,格外珍重地叠好,放置稳妥后才出去。
送亲是假,成亲却是真,季怀真四下打量一眼,见桌上放着两根龙凤高烛,窗上贴着大红喜字,身后床榻更是挂满红绸——蝴蝶姑娘,这个人如其名救了他一命的恩人,喜事将近。
季怀真习惯性地上下一摸,却摸了个空。
那日他带人突围失败,被一箭射于马下,跟着他的心腹全被就地格杀,自己也差点小命不保,更不要说那几身值钱的行头,早就不知丢失在何处。
曾几何时,他在上京一掷千金,如今却被迫顶着陆拾遗的身份沦为阶下囚,连一份像样的嫁礼都拿不出来给救命恩人。
一丝久违的窘迫在季怀真脸上浮现,度玛似是看出来,体贴地笑了笑,正要说些什么给他找个台阶下,只见辛格日勒神色匆匆,嘴角紧绷,显然有事发生。
“大人,不好了,突然来了一批官兵搜查,走不了了,你且将衣服换回去,盖好盖头不要出来。”
度玛又匆匆帮季怀真扮上,跟着丈夫快步出去。
房门一关,那在人前老实坐在床上的人便不老实地揭下盖头,若有所思地来到窗边。
窗户被谨慎推开一条缝,季怀真往外看,果然瞧见那假三喜带着人一路尾随至此,正指挥手下搜查蝴蝶的夫家。
假三喜一脸心不在焉,眼风不住往新房这边落。
季怀真冷笑一声,将窗子合上。
原先脚还有些坡,一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季怀真简直激动得全身发抖,他心跳加快,虽手脚发凉却健步如飞,简直如有神助。他直接扯下两边捆床帐的绳子系好,做了条绊马索安置在进门的地方。
又寻摸着位置,拿出身上藏着的匕首,刀尖朝上,刀柄朝下插进地里。
原本还想做些别的安排当做后手,可那假三喜按捺不住,趁乱往新房这边走,关门时还往院中瞄了一眼看是否有人注意,自然没看见身后的“新娘”在他转头之际匆匆坐回床上盖好盖头。
那假三喜狞笑一声,腻腻歪歪地喊了声蝴蝶姑娘,未曾注意脚下,一下直摔在地上。眼看喉咙就要迎上那雪亮刀尖,千钧一发之际,假三喜手肘一撑地面,堪堪躲过。
他霎时间冷汗出了一身,继而松了口气,可季怀真赌的就是他这一瞬间的色胆包天,一瞬间的掉以轻心,只见他从床上一跃而起,骑在那假三喜的身上,叫人不得起身,一手捂住对方的嘴,一手拽着头发直接将对方脑袋拎起,看准了位置将喉结往刀尖上一按。
身下之人登时浑身抽搐,嘴里发出可怖的“嗬嗬”声,剧痛之余,竟是气力暴涨,眼见要将季怀真掀翻下去。然而想起那日在牢中所受屈辱,过往皮肉之苦化作滔天恨意,季怀真竟是力气比他还大,一手又狠拽头发提起,又是冲着刀尖一按。
十成十的力气用下去,身下的人不动弹了。
涓涓浓稠殷红,从假三喜脖颈下汇成一股,缓缓渗出。
季怀真不住喘息,通过盖头下的缝隙盯着他瞧,瞬息过后,他突然把盖头掀开,在手中拧成一股绳。
那象征着新婚之喜的盖头化作索命利器,季怀真如恶鬼般神色诡谲,动作轻柔优雅地往假三喜的脖子上一套,他嘴上胭脂尤在,衬得他唇红齿白,连眼中一丝阴毒都化作张扬神色。
只见他骑在人身上,俯下身,轻声道:“……我知道你没死,在憋着气呢,大人我赶时间,今天就不折磨你了,赶明儿回了上京,定送你一家老小下去陪你。”
话音将落,季怀真双手拽住盖头两端一拧,一拉,一拽,只听得数下骨骼脆响之声,好似酒客下酒时嚼响的猪脆骨,假三喜浑身一抽,头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歪在地上——竟是被季怀真拿盖头活生生拧断了脖子。
“便宜你了。”
季怀真居高临下地睨了一眼尸体,手在他耳后摸上几下,掀下张人皮面具来,他将人翻了过去。
——这人季怀真见过。
隐约记得这人姓贺,自然是陆拾遗那一派的,跟着他的时间还颇久,平时惯爱惹是生非。他爹是吏部侍郎,死在自己手中,后来这人去投奔大伯,他大伯一家老小,也是被自己搞死,唯独他因当夜出去喝花酒而幸免于难。
怪不得那天在牢里把他往死里打,原来是新仇旧恨加在一处了。
季怀真冷笑一声,心道:这是不想要的棋子,陆拾遗自己不便下手,就送来让他解决吗?
他又中了陆拾遗的计。
季怀真略一思索,又把面具给他戴了回去。
身后脚步声传来,等季怀真发觉时来人已行至门边。
燕迟开门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血淋淋的场景——季怀真一身嫁衣,凤冠上的步摇还在微微摇晃,他似是被吓了一跳,猛地拔出地上匕首回身看着自己,眼中杀意毕现。他身下的人被匕首一带,竟似要跳起来般,燕迟来不及多想,情急之下道:“——阿妙小心!”
这一声喊得季怀真理智回神,也足够让燕迟看清季怀真身下之人早已变成一具尸体。
他赶紧关上门,望了眼地上的绊马索、余留的插匕首的洞,再一想前因后果,便是什么都明白了。
“是你将他引过来的?”
他以一种不可置信、愤怒、反感的表情看着满手是血的季怀真。
早被这样的眼神看过无数次,季怀真早已不痛不痒,可如今这样被燕迟看着,他竟是有些厌烦。季怀真有求于人,不想同他吵架,只闷声不吭,左看右看,将假三喜的尸体往喜床下拖,只等官兵走后再处理。
他本来脚都不坡了,可刚才太过激动,现在竟有些脱力。
人一死,身体就沉,关节就硬,正适合躺进一口薄棺材里。
季怀真藏完尸体便气力耗尽,咳嗽起来,方才那杀人时的勇猛似乎是回光返照,烧了没一会儿便油尽灯枯。他猛咳一阵,只感觉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好不容易压下去,却不敢停下来休息,他还有事要做,不能闲下来,闲下来就想去看燕迟,想同他吵架。
最后季怀真蹲着,拿自己的衣服将地上的血擦干净。
他这副无所谓的坦然神色让燕迟忍无可忍,握着季怀真胳膊将人一把提起。
那步摇流苏又是一阵清脆的叮当乱响。
燕迟怒不可遏:“明明可以平安出城,你非要逞一时之快,不顾辛格日勒一家的安危,将人引到这里杀掉,你可曾想过,若你杀不了他,蝴蝶一家可能会因为你惹来杀身之祸。”
喉咙里的痒意来的不合时宜,季怀真又想咳嗽了,他死命忍耐,胸口起伏,竟像要昏过去一般。
燕迟怒斥道:“还装?!”
季怀真勉强把气顺下去,看着燕迟突然一笑,继而平静道:“他一箭险些废我一条胳膊,还断我脚踝。那日在牢里他打了我五拳,甩我三个巴掌,拿鞭子抽我十八下,今日我只拧断他脖子,让他痛快咽气,他该跪下喊一声‘多谢大人高抬贵手’才对。我报仇雪恨,天经地义,有何不可?”
他讲话掷地有声,强词夺理,并无半点心虚神色,话里话外根本就不关心辛格日勒一家是否会因此获罪。
“难道只有你的命是命,别人的命不是命?”
“你能深思熟虑布下机关陷阱,就没有一刻的功夫想一想别人?要死可以,别牵连无辜!”
二人走投无路之时,是辛格日勒一家收留了他们!为了送他们出城,蝴蝶更是搭上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可这一切在这人眼中,这丝丝情谊照拂,竟是换不来他一分一毫的顾虑。
当真佛口蛇心,狼心狗肺。
当真菩萨面孔,蛇蝎心肠。
季怀真同他对视,脑中闪过辛格日勒憨厚老实的笑容,他的妻子依偎在他身边,蝴蝶姑娘古灵精怪,就连弟弟也讨人喜欢。
短短几日下来,这一家人令他羡慕无比,也嫉妒无比。
可再多旁的,就没了。
别人的命是命,可他季怀真也从不委曲求全。
他平静地反问:“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吗,莫非清源观一事还叫你心存侥幸不成,为什么还对我抱有期待?”
“——陆拾遗!”
这三个字几乎是燕迟咬着牙缝说出来的,他面色铁青,垂在一旁的手猛地紧握,因太过愤怒而咬肌紧绷。季怀真毫不怀疑,若不是他当初对陆拾遗用情至深,此时那拳头一定砸在自己这张阴险狡诈,虚伪至极的脸上。
季怀真冷笑一声:“方才不还喊我阿妙吗?这名字你好好记着,便是旁人想叫也叫不得,我不要你喊我陆拾遗,我要你喊我阿妙。”
二人互相对峙,互不退让。
燕迟看着他,逐渐恢复冷静。
他用一种极其失望复杂的目光盯着季怀真。
这突如其来的平静不是理解了季怀真那套歪理邪说,而是发现再为他找不出借口后的心灰意冷。
他突然道:“你为什么总是这样。”
总是在他心意转圜之时,将他当头一棒打清醒,叫他看清二人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先前是清源观的大火,现在又是不顾辛格日勒一家四口的性命也要逞一时之快赶尽杀绝。
明明一个时辰前,这人还搂着他,一身火红嫁衣,步摇衬着乌发,那珍珠流苏在他发间似是跳跃般闪动,这人一身新娘打扮,却英气十足意气风发,不像新娘,像状元郎,他求着自己说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总是在燕迟怜惜他,或是决定继续怜惜他的时候,将那副虚情假意的面孔彻底撕开,鲜血淋漓地向燕迟证明,他想的没错,他陆拾遗就是变了,就是不择手段,就是阴险狡诈,就是自私自利。
好像眼前的陆拾遗才是真实的,多年前上京见到的陆拾遗,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罢了。
季怀真被燕迟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也同样想到那夜在清源观烧起的火。那日二人分开,他本以为不会再见,没想到今时今日,居然还有机会被燕迟用这样的眼神看着。
他想大笑,想骂人,想把燕迟这双动人至极,会说话一样的漂亮眼睛剜出来。
他讨厌燕迟用这种心灰意冷的眼神看他。
可最终,季怀真只是默默告诉自己,他还需要这个人,他需要这个人护送自己去汶阳,甚至还有别的用处,万不可此时就撕破脸皮。
他这样劝着自己,就好像真的能不在意那股不甘慌张。
季怀真勉强一笑,去拉燕迟的手,嘴角一勾,有了第一下,再假笑起来便也不难。
他嬉皮笑脸,口不对心地朝燕迟认错:“我知错了……我不该只顾自己爽快,等外面官兵一走,我就去找蝴蝶道歉,好不好小燕?别生我气。”
燕迟冷冷地甩开他的手。
季怀真脸色沉下,再难维持体面,正要发作,就见燕迟突然往窗外看去。
季怀真顺势看去,窗外景象被窗纸一挡,模糊不清,但隐约看见一队兵正朝这里走来。
二人顾不得吵架,季怀真放下床单,挡住尸体,确认地上血迹已被擦干净后,快速带上盖头坐回床上。
而燕迟则抓起蝴蝶夫君留下的喜服套上,坐到季怀真身边去。这里是新房,他若以别的身份出现在此才是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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