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拉克斯瞟了一眼归终,大约知道她的想法,敛眸道:“那耳钉是他自己钉上的。般若说,我既然已经履行了耳珏之约,那礼尚往来,他也会为归离原带来想要的成果。他戴上耳坠,不过是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
归终闻言靠在窗边,若有所思。
她之前一直觉得摩拉克斯偏爱般若,可眼下看来,般若对摩拉克斯抱有的情绪也不大一般,就她感觉而言,颇为复杂,归终问道:“你觉得般若怎么样。”
这个问题让摩拉克斯思考了许久。他看着窗外雪景,街坊庭院都掩盖在茫茫大雪中,隐隐约约看不真切。
“我过去似乎将他想得到过于复杂了些。”摩拉克斯道,“不过想要在归离原长久安稳的生活,他需要丢掉一些在梦之魔神那里学到的坏毛病。”
窗外的风呼啸,将雪花带进屋子里。归终将窗户关上,对摩拉克斯笑说:“我怎么感觉般若也将那些坏毛病带给你了呢?”
“用归离原当诱饵作赌,你们可真胆大。”归终感叹道。
“方案可行,为何不试?”摩拉克斯说。“归离原靠海又身处平原,以往和奥塞尔交战不得不束手束脚。这次将民众搬到天衡山附近,我们的后顾之忧也能少很多。”
归终叹息道:“你说得对。想要尽快结束战争,或许这是最好的办法。”
“虽然对归离原充满不舍,但人生在世,总有许多必须舍弃的东西,这或许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吧。”
另一侧的街道。
应达怀中抱着一一袋热乎乎包子,口中还叼着一个。她一手托着脸幸福地咀嚼着,热气将她的双颊熏成一片绯红。伐难在一旁为她撑着伞,应达拿出一个小笼包示意伐难张开嘴,伐难犹豫着张开口,被散发着肉香的小笼包塞得满满的,用力一咬,就有鲜热的汤汁从饱满蓬松的面皮中流出。
“生活在归离原里的人也太幸福了吧。”将口中的食物吞下,应达羡慕道。
之前生活在梦之魔神的领地中,哪有这么多好吃好玩的东西,能不饿肚子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应达转头问般若:“不知道梦之魔神领地中的那些凡人现在怎么样了?”
般若手中捧着一杯热乎乎的豆浆,他身体不好,每到冬天身体就止不住地发凉,喝点热的东西会让他感觉舒服不少。将豆浆浅抿一口,般若回答:“帝君遣人拉了大批的粮食前往领地,有仙人帮他们开垦土地,近几年的粮税也减免了。”
弥怒道:“听起来,那些凡人以后便不必那么幸苦了。”
伐难点点头,“我总算明白为什么般若那么早就将筹码压在岩之魔神身上,看归离原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就知道,摩拉克斯一定是个贤明的君主。”
浮舍深有同感地点头,他和应达一样,怀中也抱着一袋子东西,除了肉包子之外,还有精巧可爱的花馒头。他的手弯处还挂着一件紫色的上衣,正是刚刚弥怒给他在成衣铺中买的那一件。
弥怒看着雪花落在浮舍不着一缕的上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抖,他双手抱臂,皱眉道:“浮舍,你不觉得冷吗?”
“嗯?”浮舍低头看看自己,“这么多年过来,已经习惯了。”
应达跑到弥怒身旁拍拍他的肩膀,大大咧咧道,“你就不管他了,他身体这么强壮,也不怕生病。”
般若轻轻咳嗽两声,望着同伴们的双眸中流淌着笑意。魈不知不觉走到般若的身边,他偏头问道:“之前,你不愿意告诉我你和帝君之间的耳珏之约是怎么回事,现在呢?可以和我说了吗?”
般若没想到魈心中还一直惦挂着这件事,他解释道:“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约定。我幼年上战场的时候偶然撞见了帝君,趁机在他那里得到一个允诺:当归离集一方有机会时,要帮我将夜叉一族从梦之魔神领地中救出。”
魈金澄澄的眼眸看着般若,清透沉静,似乎一切在他眼下无所遁形,“帝君绝不是轻易许下承诺的人。当时,你有机会和帝君去一起去归离原吧。”
般若看着魈一本正经的模样,轻声一笑。金鹏明明是六人中年纪最小的那个,偏偏和弥怒一般拘谨老成。他的手蠢蠢欲动抬向金鹏的脑袋,想将那头翘起的绿发使劲揉揉,被金鹏眼疾手快地拂开。
般若若无其事地放下手,“有机会又怎么样。以前我在战场上靠着你们活下来,总不能忘恩负义地把你们舍弃在梦之魔神那里吧。”
过往皆如云烟,不是需要过分在意。苦难或许磨砺了他们,但一定会迎来更好的未来。
魈张了张口,最终什么都没说。
几位夜叉走到归离原临海的那一面,那里立着一个巨大的支架。中间是一个仙人模样的花灯,凡人上上下下地忙碌着,为海灯节做最后的准备。匠人站在梯架上,将最后一点颜料点在眼睛之处,仙人花灯顿时变得鲜活有神。
应达问道:“我听说大部分的凡人已经转移到天衡山了,海灯节只是做给漩涡之魔神看的而已。需要做得这么隆重吗?”
弥怒揣着袖子:“海灯节毕竟是归离原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往年的仪式不可随意废弃,再说奥塞尔想趁机偷袭归离原,若不做得隆重一点怎能让他主动走入陷阱呢?”
匠人抓着梯子仰身看一眼,满意地点点头,爬下梯架向着众人吆喝一声。他们听到指令,井然有序地开始拆卸花灯旁的支架。其中有一个少女学徒似乎是新手,拆卸的手法很不熟练。般若看到她提前将最上方的螺丝拧了下来,完全没有意识到骤然失去支撑力的立架开始摇摇欲坠。
旁边已经有凡人注意到了,惊慌失措地朝那学徒大喊:“小心。”
可他们离学徒太远,根本无法将她拉出来。学徒瞳仁缩小,吓得失去表情,只能抱着头蹲下,正当众人以为学徒要命丧当场时,一个蓝色的纤细身影闪过。
学徒感觉自己的身体一轻,下一秒,身后转来震耳欲聋的乒铃哐啷声,学徒少女几乎能感受到支架倒下带出的气流。
过了好久,她怯生生地将眼睛睁开,一位头生双角,黑色头发发尾挑蓝的漂亮少女映入眼眸。少女抱着她,亲切地安慰道:“放心,已经没事了。”
眼前的少女美好得不似凡尘中人,学徒少女瞬间红了脸,从伐难怀中跳出来,磕磕巴巴道:“仙,仙人!”
看见学徒活了下来,旁边的凡人们赶忙围上前,七嘴八舌地道谢。伐难被围得水泄不通,手足无措地站在人群中央,最后还是领头的匠人将他们一通呵斥,驱赶开来。等伐难走回夜叉们身边,手中多了一堆花灯,不多不少,正好六个。
伐难还从未经历过这种情况,腼腆地小声道:“这是那位匠人大叔送给我的,说是道谢。”
能负责海灯节花灯的制作,手艺自然不可小觑。伐难手中的花灯都是动物的形状,不论是神情还是动态都活灵活现,憨厚可爱。
伐难将它们分给夜叉们,应达拿着仓鼠模样的花灯爱不释手;弥怒和浮舍很少见到这样的精致玩具,拿在手中仔细端详。
金鹏在归离原生活了这么长时间,花灯对他而言不是什么稀奇东西。但手中鹏鸟模样的花灯作为他人感谢的证明,意义自然不同寻常。
“花灯啊……”般若看着莲花状的花灯低声道。
是记忆里熟悉的东西呢。在前一世的元宵节中,小小的花灯无疑是节日中及其重要的角色,自己的童年也充斥着它的身影。般若很难不承认,自己会属意归离原,有部分原因也是为了这份似曾相识的归属感吧。
他偏头看向身旁的伐难,夜叉少女蓝色的眼眸注视着花灯,像看着一个世间难寻的宝物一般,嘴角噙着浅浅的笑。
“般若。”伐难抬头道,“我喜欢这里。”
“喜欢便好。”般若伸手摸了摸伐难光滑的角,“之后我们会一起生活在这里。”
凡人间渐渐收拾完东西散去,在雪地上留在一片脚印和拖拽重物的痕迹。风吹起伐难飘逸的长发,飞雪点缀在她的发间。伐难捧着兔子模样的花灯,与般若的双眸对视着询问道:“这次,你要离开多长时间?”
般若回答:“顺利的话,应该很快。可能一个月左右就能解决。”
“一个月左右啊。”伐难沉吟片刻,“万万记得注意安全。”
“放心。”
伐难却道:“我不信,你这个人,一向说一套做一套。如果你这次又受伤回来,我要惩罚你。”
这是伐难头一次提出这样看似任性的要求,般若感到好笑,顺着她的话问道:“是什么惩罚呢?”
伐难义正言辞道:“我会叫医者煮药不放蜂蜜而是放一斤黄连;还有,你一年之内别想碰到辣椒。”
般若佯作认真的思考稍许时间,露出苦恼的表情:“还真是严苛的惩罚,不过,我同意了。”
闻言,伐难向般若伸出手,四指头收起,只留小拇指伸出,微微弯曲。般若见到这个拉钩的手势,笑着叹口气,也伸出小拇指钩上对方的指尖。
一旁的应达注意到这边动静,张开双臂扑了过来,花灯随着她的剧烈动作在空中乱晃。她用空余的一只手搂住伐难,笑嘻嘻道:“你们瞒着我在说什么小秘密?”
“不是什么秘密。”伐难将刚才两人的约定复述给应达,正好另外三位夜叉走来,听清了般若许下的约定条款。
浮舍一手握着下巴,两手叉腰,剩余的一只手臂在空中比了个大拇指,每处肢体动作都在尽全力展示自己的支持态度,“我觉得这个好!”
魈声音依旧清冷,只是说话的语气总有种等着看好戏的滋味儿,“如果你食言了,我会帮伐难看着你接受惩罚。”
弥怒:“带我一个。”
应达也高高举起双臂:“我!还有我!我也要参与!”
般若被五个远比自己强大的夜叉围在中间,第一次感觉自己弱小,可怜,而无助。他捂着嘴低低咳嗽几声,可怜兮兮道:“欺负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小夜叉,你们不会心中愧疚吗?”
五位夜叉齐齐摇头。
弥怒冷笑道:“我开心还来不及,你早该受点教训了。”
应达看着般若,不知为何玩心顿起,起手抓乱了般若仔细打理好的银发,柔顺的头发瞬间如同鸟窝一般。她哈哈大笑,却没注意到一根藤蔓悄悄从一旁探出,飞快将应达火红色的卷发系上,蓬松的发型转眼间成了烧卖的形状,看上去好不滑稽。
应达看见魈忍不住偏过头去,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直到伐难忍着笑幻化出一面水镜。看见自己怪模怪样的造型,应达佯怒道:“好哇般若,居然敢偷袭我。”说着,在地上抓起一团雪捏实,用力朝他投去,却被对方轻松躲开。
看着他们吵吵闹闹,弥怒捂头道:“别闹了,幼不幼稚。天晚了,我们赶紧回去。”
浮舍将宽大的手掌放在弥怒肩膀上,“好不容易轻松一下,就让他们玩玩吧。”
浮舍勉强点点头,可转头见应达像小孩一般疯闹的模样,长吁一口气,感觉十分没眼看。他闭上眼睛嘟囔道:“真是,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成熟……”话还没说完,一团冰冰凉凉的东西扑了满脸。
“哎呀!”应达五指并拢按在唇尖儿,“我不小心。”
弥怒抹去脸上的雪团,拳头上青筋暴起,冲应达大吼,“应达!!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故意的吗?!!”
岩夜叉抓起雪团气势汹汹地冲过去,冷风瑟瑟,浮舍满脸寂寥,“弥怒,你刚刚还说别人不成熟呢。”
“就像你说的,好不容易得来空闲,就让他们玩玩吧。”魈在一旁道。
浮舍看着年纪最小,个子不高,却一脸沉着稳重的魈,深深吐出了一口气。
魈不明所以地递出一个疑惑的眼神:“?”
“没什么。”浮舍道,“就像你说的,让他们好好放松吧。”
几位夜叉闹腾到星幕升起才回到房间。时间转眼而过,终于到了海灯节这一天,归离集的气氛表面十分喜庆,但其中隐隐藏着一丝焦灼。
待着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从今往后,归离集将不复存在。似乎正因如此,今年海灯节的布置尤其盛大,像是一场热烈的送别礼,送别这处他们生活了数百年的家园。几千盏灯笼将街道巷口照得亮堂堂,火花跳跃着,似乎要驱散每一丝阴霾。
各式各样的摊子陈列在街道上,尽管知道强敌将临,众人依旧忍不住被节日的气氛所感染,在食坊街边议论交谈,笑语连连。般若漫步在街道,路边有各式各样的玩具摊和小吃摊。糖葫芦,米糖糕,灯影游戏,猜灯谜等一系列的东西看得人目不暇接。
走到一处摊子前,般若停了下来。这是一个花灯摊,简单的木桌上立起一个木架,上面挂满了造型各异的花灯。般若观察花灯表面的纹路走向和上色方式,觉得这个制作手法有点眼熟,不知不觉盯得时间长了些。
摊子后的年轻人见般若目不转睛,以为他想要,主动取下般若面前摩拉模样的花灯,递给般若。
“如果想要,就送给你了。”年轻人笑道。
“谢谢了,我并非想要花灯。”般若推拒道,“只是看着它们制作精良,不自觉多看了几眼。”
年轻人一听挺起胸膛,满脸自豪,“精良就对了,这可是我们传家的手艺!你看见场地上那个巨大的明霄灯没?那是我父亲领头做的,明霄灯制作可远远比普通花灯难度大,归离原内,没有人比他的手艺更好了!”
般若心说,难怪自己觉得眼熟,送伐难花灯的,不就是那位制作仙人霄灯的匠人吗?他恭维道,“原来如此,这手艺实在厉害。不过,我以为普通民众都已离开归离原,你为何还留在这里。”
年轻人不好意思地抓抓脑袋,“我手笨,没有继承家父衣钵。后来学艺不成,觉得保家卫国甚是威风,就加入了千岩军。现在,我是一名千岩军士兵。”
一边说着,他一边将拿着花灯的那只手又往前伸了伸,对般若道:“这花灯你就收下吧。这摊子本来也只是摆着好看。我父亲说,归离集即将消失,那么自己也要尽一份力,让这场离别变得更隆重一些。因此他叫我带了这些花灯过来,如果你不收下,它们只会在几个时辰后淹没在海水中,那便无人能欣赏他们的美丽了。”
般若拿住木杆,摩拉形状的花灯朴实无华,在文雅人眼中大概有些俗气。它在明火的照射下显得金灿灿的,好似这真的是一枚摩拉,只不过放大了无数倍。
“放弃了家园,你们会感到怨恨吗?”般若突然问道。
这个问题问得奇妙。年轻人不知道眼前人就是让他们搬家的罪魁祸首,他思索一会儿,道:“如果说心中一点儿想法都没有,那肯定是骗人的。可我们相信岩王帝君和各位仙人,归离集一直以来在他们的保护下,所以我们才能有今日的长治久安。”
“将归离原作为诱饵是一个巨大的赌局,但我相信帝君高瞻远瞩,决不会出错。既然如此,身为凡民的我们绝不能因为一己私欲拖住岩王帝君和仙人们的后腿。”
“更何况。”年轻的摊主早就看出眼前的银发青年不是凡人,他眨眨眼睛笑道:“没了归离集,我们也能靠自己的双手再建一个。别忘了,在几百年前,归离集亦是靠凡人们一砖一瓦砌起来的。”
花灯的亮光照亮年轻人的脸庞,平平无奇的五官看上去无比坚毅。
般若若有所悟,对年轻摊主点点头道:“我明白了,谢谢你的花灯。”
年轻人对他摆摆手,示意不用谢。般若继续向前走,还没几步路,视野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摩拉克斯站在灯中秒影的摊子前,慢慢地调整着纸雕的角度。他没有穿战场上的那身装束,而是和普通人一样穿着广袖长袍,看起来就是一个学富五车,广闻博知的学者。摊铺的老板是个中年人,他乐呵呵地看着摩拉克斯,全然不知众人仰慕的岩王帝君就在自己身前。
将两个纸雕位置调整完,幕布上出现和灯谜答案相合的影子。老板拍拍手,对摩拉克斯道:“你是今天解题速度最快的了。让我看看给你什么奖品!”说着,便翻开身旁的大木箱开始倒腾起来。
此时,摩拉克斯余光看见般若,微微颔首,“几日不见了。”
“几日不见……”般若走上前,却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钟离。”摩拉克斯道。
“几日不见了,钟离先生。”般若从善如流地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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