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还以为要有一番纠缠的,守门官却道,“国公爷请吧,宁府贾大人已经来打点过了。”
贾赦一点头,哑着嗓子道,“我记住你了,日后有难处,只管来找我。”
他马鞭一抽,从开启一条小缝的城门中飞驰而去。
马蹄声在夜里头透出一股子孤寂来。
贾赦也不从梨香院绕了,直接拍响荣国府的大门,门子吓了一跳,一开始都不敢开,隔着门问道,“是谁?”
还是姚谦舒后面赶过来,“是国公爷回来了,开门吧。”
门子忙抽了门栓,迎他们进去,“您怎么回来了?”
贾赦也不答他,疾步往荣禧堂走。
一路过去都有值夜的人,等他到荣禧堂门口,半个府里的人都惊醒了。
贾敬正在院子里踱步,见了他又惊又喜,还有些个生气,“罢了罢了,快进去,政儿在里头。”
贾小政就比贾敬的心情要纯粹多了,他抿着嘴唇,忍住不哭,“哥哥回来了。”
“爹这会儿睡着了?”贾赦小声问道。
“刚刚喝药睡下,哥哥先擦把脸。”贾政勉强笑了笑,“你这个样子父亲认不出来的。”
他们兄弟俩这称呼不同也是打小养成的习惯,贾赦学说话时候还是贾代善带的,那会儿贾代善还没有走向究极成熟,觉得喊爹和他亲,一家子人也没有反对的,到了后面俩孩子,他军务繁忙,就是史氏带的,教的便是父亲,以示尊重孝顺。
贾赦梳洗换衣服时间很短,脑子里一直在翻涌这十几年的回忆。
贾代善真的是个特别特别好的爹。
姚谦舒替他系好腰带,沉默不语。
“我爹是不是?”贾赦握住姚谦舒的手低声道,没敢问全。
“对不起……我也没有办法了。”姚谦舒反手握牢他的手,“出去看看他吧。”
救人不救命,贾代善的命数到了。
贾赦点点头,才刚走到床边就看到贾代善睁着眼望向他,“回来了?”
比起往日故作严肃又隐藏纵容不同,贾代善的眼神里充满了不舍。
“爹。”贾赦趴在他床边,“爹我回来了。”
“我说过什么?就是我死了,也得往下走,现在我还没死呢。”贾代善慢慢道,他说话已经很吃力了,“又留一个把柄给别人攻讦你。”
“我不怕,谁敢说我我打谁。”贾赦说话有些木愣愣的,擦了擦眼泪道,“爹……”
到底没忍住,抱着贾代善的手臂大哭起来,“爹你别抛下我!”
“让你背着这么重的责任过活,是爹错了。”贾代善左手勉力抬起,摸了摸贾赦的头,“不过爹的赦儿会是最厉害的荣国公。往后一定要每天开开心心的。可惜看不到赦儿成亲了,不要挂念我,万事超前看。”
他看向边上的姚谦舒,姚谦舒叹了口气,“国公爷放心,我会照顾好小赦的。”
贾小赦就像是迷路的幼崽,手足无措地跪在原地,只会一遍遍重复让贾代善不要走。
张道长亦到了,一甩浮尘,“无量寿佛,我来送一送国公爷。”
贾政听到这句如何还能不懂,强忍着悲痛命人去请史氏和贾敏过来。
“让我再抱一抱你。”贾代善拍拍贾赦,“不哭了。”
小时候,每一次贾小赦哭了,不管贾代善在干什么,都会放下手里的事,抱着贾赦哄一哄,说一句,“不哭了。”
贾小赦把贾代善扶起来,他长高了很多,几乎和贾代善一样高了。
贾代善张手轻轻抱了他一下,“好好的,别叫我再担心。”
“国公爷!”是史氏到了。
贾赦回抱了一下贾代善,在姚谦舒帮助下让贾代善重新躺平了,便让到一边去了。
姚谦舒揽过他的肩头,这是他头一次领会到死亡对凡人的意义,他很难再讲出人总是要死的这种话。
贾代善在黎明的时候过世,贾赦麻木地看着第一道曙光划破黑暗,“谦舒,我爹走了。”
并不是所有贾家人都能像老宁荣二公那样死后也守在祠堂里的。
“你爹功在社稷,下一世会平安喜乐,富贵双全的。”姚谦舒揉揉他的脑袋,“你爹说的,叫你朝前看。”
“嗯。”
宁荣二府都挂起来白灯笼,家中最后一个长辈也去世了,现今是贾敬年岁最大,他站在贾赦另一侧道,“你现在预备怎么做?”
“上折子,先告罪再请辞,我要扶灵回金陵。”贾赦道,“带着政儿一起吧。”
“我知道了,我回去安排一下,晚些时候就过来。”贾敬别开头。
贾代化去得早,贾代善待他如亲子,照顾颇多。
如今只剩兄弟二人相依为命,偌大的家业要抗。
史氏伤心过度又犯了头疼,卧床不起。
贾小政懂事地分担了一部分府里的事。
贾敬的妻子吴氏接过了史氏的对牌,大把银子砸进去,到了午间设好了灵堂,棺木亦备妥帖了。
报丧的人派出了一波,有些人在暗处蠢蠢欲动。
尤其以东平太妃最为高兴,当即亲自上门,言称要劝慰史氏。
“直接打出去。”贾赦冷冷道,“敬大哥,把弹劾东平王府的折子写好吧,既不想好好活着,便给我爹陪葬吧。”
二人同时递了要守孝的折子上去,新帝有些犹豫,忽而又见一本。
卫子麒也来请假了。
第81章
新帝, 也就是前任四殿下, 这一届的皇子都是按水来排的名字, 先帝给他取了个“澜”字,但看没什么, 但是天朝皇室如今姓明, 四殿下也就拥有了一个极其女气的名字——明澜。
明澜搁下手里的奏折,“传卫卿……不用传了,就说朕都准了,让他们都好生保重吧。”
按着定例,他多加了五成赐下丧仪,大约也能给贾赦多撑个几分面子。
“这一月都撤下荤腥吧。”明澜道,“国公爷于国有功,朕也略尽一尽心意。”
姚谦舒为保贾代善遗体不受炎夏影响, 折下自己一根树枝让贾代善握在手中, “我这个比冰好使。”
贾赦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半晌道, “疼么?”
“不疼, 就是丑了些。”姚谦舒摇头, 摇钱树的叶子会再涨, 但是枝干折断是不会长回去的。
“我不嫌弃你。”贾赦短暂地露了个笑, “还好你还在。”
来吊唁的人各怀心思,除却因为谋反被团灭的理国公柳家, 其余四王五公悉数前来吊唁, 尤其是齐国公、镇国公这两位老人家, 也不顾自己的年岁,抱着棺木就是大哭,“荣国公啊,你怎么去得这么早啊,我们两个老不死的为什么还在这里啊。”
这二位就是曾经在殿下感怀贾赦年轻有为,并且亲自参与了篡位这个项目的老国公。
他们和宁荣二公都有交情,谁知道代字辈的子侄都走在他们前头了,贾代化青年病逝,贾代善壮年而亡,老国公们是真的伤了心。
“天不假年,二位……”贾赦想劝一劝,心头酸楚难敌,眼前一黑险些摔倒在地。
“赦儿!”还好贾敬在边上,一把接住了,之前好不容易养回来的肉也没有了,不过几日人就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
“没事。”贾赦靠着贾敬站直了。
“孝顺虽好,可人已经没了,你这样哀毁过礼,难道他看着会开心?”齐国公直接用自己的袖子擤了鼻涕,苦劝道,“你的骨血都是父亲给的,不要这样糟蹋自己。”
贾赦掩面,声音都是沙哑的哭腔,“多谢齐国公宽慰,我并非有意如此,实在是舍不得家父。”
祖母去世的时候,他哭得声嘶力竭,贾代善日夜抱着他,“祖母是去极乐世界了,爹还在这里陪你。”
思及此处,贾赦眼泪不能自已,只是才被齐国公劝过,只得侧过头去强忍。
他忍不住就会一遍遍想,他没有爹了,他和他爹分开了,他失去他爹了。
齐国公捂着心口,嚎啕道,“你这个孩子啊,真真叫人心疼死。”
一时间灵堂内外哭声震天,不免叫人感念贾赦孝顺至极。
至于东平王府,荣国府根本没放他们的人进来,连着他们送的祭品丧仪也一并扔出去了。
夜深人静,贾赦兄弟二人跪在灵前烧纸,都默然无言。
贾赦忽而道,“政儿,爹不在了,往后有什么事,就和哥哥说。你放心……”
他就这几个亲人,心中早就打定主意,除了贾敏的嫁妆,剩下产业兄弟二人平分。
若贾政以后真的要分家自己开府,难道真的叫养尊处优惯了的弟弟分出去过苦日子么。
天朝还是嫡长制度,家业大头都是由嫡长子承袭的,哪怕次子也是嫡出,也只能得一份产业出去过活,若是不分家,便靠着嫡长兄抱团,除非异军突起,不然权力和金钱都是远远不及嫡长兄的。
要是遇上嫡长不好,更是惨淡。
贾政这几日也听到一些闲话,摇头道,“哥哥不要听这些,好男儿志在四方,我断不会盯着家里这些个东西。”
他也早下定决心要自己出去闯一闯,一直留在国公府,有父兄庇佑,人人敬他是国公府二公子,可有谁是因为他贾政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