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年僵直了身子,半晌冷冷笑道,既然这样,你带我来此做什么?怎么不留下等你的好弟子,或白玉堂,等他一剑杀了我,从此与你比翼双飞?
展昭一笑,放了展熙,轻轻挣开扶持,转身与他相对。
那摄走他一生的,清亮的眼,使血液蓦然滚灼。永年望着,如从前的一次一次,他不顾一切大声笑出来---
昭,你自忖必死,所以拖着我?你也知道,我们死活是分不开了。只是,你打算如何了结?杀我,你还拿得动剑吗?
他笑着,恨意渐渐深重。李娴留了什么线索,竟然使展昭得知。而自己,一向只怜他病重,从未防范。居然换来这等背叛,让他无路可走。
他一脸诡异,展熙仰头望见,吓得大哭。噪音入耳,永年如火上浇油,挥起巴掌便扫。展昭连忙抱住展熙,就地滚到一旁。尚未出声制止,永年恼火上来,起身揪住展熙一缕头发,提起蹾到地上,抬脚跺去。
稚龄小童,如何经得起这般狂怒。展昭见状挣扎起来,侧身挡护。
靴底疾翻,一脚当胸。
永年一个激灵,呆呆站住。望着他,被自己踹中心窝,一声不响仰身,倒在当地。
风吹透骨,猛然醒过神。他双膝一软坐倒,哆嗦着爬过去,将他抱起一连声的叫,昭,昭……
月光照着他,颜面如雪,气若游丝。
展熙不解发生何事,吓得不敢哭出声,坐在一旁直抽搭。
永年抱了一会儿,猛觉怀中冰冷,连忙敞开衣襟,尽力裹住他身体,自己将胸口贴上去暖着,拼命揉搓他的肩背。
沉默的山谷,只有风穿进穿出,像无人聆听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展昭缓缓睁眼。低声喘息,不要打。
永年连忙点头,不打了。
展昭唇角动了动,似是想笑,随后一阵痉挛,嘴边溢出大片血液。手攥住永年的衣服,气息微弱,说不出来。
永年脑中一团混乱,半晌想起什么,慌忙抱着他站起,说,昭,别睡,我送你看大夫。
他跌跌撞撞,跑到谷口停车的地方,麻木得不能感觉累。也未看见,于远单人独骑,并立在马车旁。
他手中向上抱一抱,匆忙要登车,鞍上的人已跳下来。
于远冲到面前,一伸手将展昭夺过去,眼中滴泪。轻声叫着“师父醒来”,按住胸口缓缓输气。
永年袒怀站在风里,喘着粗气只知呆望。
许久,展昭微动一动,睁开眼。努力看清了,低弱地吩咐于远,展熙在谷里,你去接他出来。
于远点头,却不吭声,死死盯着永年。
又是他,如此伤你。
展昭胸口起伏,咳嗽几声说道,我不妨事。你快去,展熙会怕的。
于远再一点头,将他抱进车厢放好。停留片刻跳下地面,冷冷道,师父让你上去,有话要说。若还妄动,休怪我手中剑,不认得王爷。说罢咬牙提剑,转头往山谷去了。
永年抖着两条腿,爬进去偎到身边,轻轻抱住他的肩。
展昭勉力笑一下,说,若不是,要把欣欣的金锁给展熙,我也不知,王妃会将宝藏的位置,画出来,藏在锁片里。使于远一出马,便事半功倍。
他喘了两下,闭目又说,这一脚,若踢中他,你会后悔的。
说着,嘴角流下一道血红。永年举袖帮他擦去,低声道,我不是有意的。我没想要伤你……的孩子。
展昭摇头,半晌说,于大哥骗了你。于蓝的孩子,没有死。我把她送到常州,生下来,就是展熙。或者,该叫他,宇文熙。
永年怔怔的,目光呆滞,似无反应。
展昭续道,无论你,接不接受,这个孩子,已存在了。就像当年,你的出生,可能对你父亲,也是个意外。只是,你可愿,他的一生,也如你,迷途难返……
语声越来越弱。永年伏低了搂住他,眼泪一颗颗落在胸口。他伸手抚上去,轻轻的生怕惊动了他:昭,休息一会儿,以后再说。我知道了,我竟然,我竟然让你,因为我的儿子……
展昭笑了一下,想说没有以后了,只是连这一句也无力出口。喘息一阵,用力说,我不想,留在这儿。去江边。
这句话说完,又昏过去。
醒来,听见江风阵阵。永年低头轻声问,昭,胸口疼不疼。
拼命将四散的意识拉回来。咳嗽良久,展昭说,不知能否等到日出。说罢自己又笑,明日复明日,等它作甚。
永年轻抚他的肩膀,昭,我让车夫回去,自己赶车来的。谁也不知道,我们此刻在哪里。
展昭阖目静息,微缓一缓说道,我让于远,启动了宝窟机关,原本想与你一同,葬身地底;既如今,到了此处,也便随遇而安;我死后,烦你将尸骨化去,莫留人世。
永年紧紧抱住他。昭,不要这样说。怎么可以。
展昭笑道,你若嫌麻烦,直接丢入江中亦可。
永年忽然松开,痴痴问,昭,因何对我交代后事?
展昭摇头,疲惫地侧向一边。因你恰巧在此而已。
永年再抱一抱紧,不甘追问:你本想与我同葬地窟,因何改变主意?难道不是感情的缘故。
展昭强睁双眼,笑一笑说,殊途人,何来同归之说。你也只应,数十年憾恨,老来,空手而回。
气息难继,他停下,闭目。一阵又道,可怜展熙,生此世间,何其无辜。你倒行逆施,此时尚,不思忏悔余生,也,也不知,还妄想什么。
永年一震,我还妄想什么?没有你,妄想何为,又何存?
从你留下那时,便已做出决断;你知道今天,知道我,知道你自己。
这般忍得,舍得。
好狠啊,昭。
可是如果爱,从来没有回应;如果你,当真要与我赴死黄泉;此时此刻,你又怎会忍心,身边还带着展熙?
昭,为何不要我看见,你铁般意志里,藏没藏着柔软的心。
被伤害,被剥夺了那么多,你都未曾真正想过,死时要我一同啊。
到如今还在告诉我,为了展熙……
江潮滚滚拍击,一浪一浪,打得心也粉碎。昏天黑地呆坐着,他低头轻唤,昭。
想问一个,再也给不出答案的问题。
曾几何时,怀中那么爱过的身体,无声无息。
他将颤抖的手,放在他胸口。感觉不到起伏。
脑中忽然,空荡荡不存一物。
昭,你是不是太累,睡着不愿意醒了。
他独对江水,望了一会儿,低头亲吻他冰冷的唇。
潮水涨上来,浸湿裤脚,水点溅上膝头。
不要弄湿昭的衣裳,会冷的。他想着站起来,将他紧贴在胸口。
柔声说,昭,累了就睡。我在这儿陪你。
抱着他,一脚一脚,没入江浪中。
宝藏起出,于远奏明朝廷,龙颜大悦,一一论功行赏。这一日拔营欲返新州,自己亲往城中取了画影,将展忠和展熙接来同行。
见面如实交代,展熙的身世。
展忠听着,默默垂泪。
那个傻孩子,一直不说,以为我会怨他。到底也没能让我送他。
末了他将展熙抱在怀里,说,他不是姓展么。他爹爹取的名字,多好。
谁拿什么都不换。
车马穿过市井,街上百业兴盛,一幅安居世像。天已放晴数日,一模一样的阳光,洒在一模一样的地面,是忘记,还是根本不知,谁撑住旧日飘摇的屋顶,独自抵挡恶风冷雨。
这是你要的太平,师父。用你自己换来,给我们。
于远抹一把零星的泪,转头吩咐士兵送爷孙归营,自己离了闹市,打马扬鞭。
岸边巨礁上,由远及近,望见白衣飘飞,似裹住一具雕像。
于远下马,仰头叫道,五叔,我上来了。你别打我。
几天前第一次跟上去,被白玉堂一个巴掌扇开,几乎跌死。
等不到回音,于远提气掠上石面,壮着胆子再叫,五叔。
白玉堂转过头,一双眸子,清光四溢。
于远松了口气。至少这双眼睛,还活着。
自那天,在江畔找到丢弃的马车,一掌将车辕击得粉碎,他就跃上来,坐在这里。像脚下江风吹打了千年的岩石,一腔心事,满腹相思,默然只付东逝水。
可于远知道,眼前这个人,数载寒暑,苦苦忍耐,只为冲霄楼倒,权奸爪牙一网落尽,为他的猫儿拨开暗涌,解去捆缚。
苦心孤诣,终究未能抵挡金口开合,仍将他与他,打落尘埃两分开。
人世间,谁是谁的主宰。忍耐和规矩,若都败给了私欲野心,何苦安分为良民?
于远想着,走近前,停下望他。
“五叔,师父知道,你来找他了。”
白玉堂笑了笑。
“我做什么,他从来都知道。无论我选王道,还是霸道。”
他捡起一枚石子,远远丢在江面。相隔漫长,窥不见涟漪波动。
“我只后悔听了他的,等到一切不能挽回,来得太迟。”
“即便这点后悔,他也知道。仍是早做准备,把结局牢牢掌握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