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展昭练功毕,走入内室,见永宁新妆,跪在案前焚香祷祝。待她站起回头,四目相对,他又不知从何问起。
永宁一笑,走过来牵起他的衣袖,轻声说:“你也上柱香吧。有什么话,趁此告知泉下二老。”见他迷惘,她低下头,有些难为情:“都说新婚朝早,当奉茶与公婆饮。不是么。”
展昭听说,目光转向案上两盏新茶,再回望他的妻。半晌,走到案前拈香,跪倒端端正正叩了三叩。
永宁悄步上前扶起他,相依携手,转身慢慢走出。
行到中途,展昭先打破沉寂:“郡主,昨夜……委屈你了。”
永宁摇头:“官人酒醉不适,为妻晓得。”停一停,又道:“来日方长。与官人既为夫妇,我又何争一夕。”
女子俏面飞红。这样说着,亦不失生来端庄。
展昭转头一叹,复又沉默。
三日后郡主携夫归宁王府,弟与弟妇落阶相迎,两对新人齐拜高堂。李娴上座纳礼,笑容淡淡,心里想是欢喜的。寒暄罢,留女眷聚往内室闲话,永年执了展昭手,央他同行,一探从前的居所。
想着他的用意,展昭一笑,没有拒绝。
旧院落鸦雀无声。二人推门走入,立在房屋中段,默然环视。
当日展昭住进来,这里所有器具是王府供给,此时也都原样摆置。静谧中站着,光束透过窗格,飞尘的影子满地晃动。榻上衾褥叠放整齐,仿佛枕席犹温,无端有一丝流连气息,徘徊着怎也挥不去。
痴望中,永年不觉抬起手,遥遥划空,摹拟他的轮廓眉眼。认真的表情,渐渐软化成微笑。
展昭察觉,侧过脸,眉心微蹙。
永年叹息一声,放下手。
自己都无法说出,思念有多深。又如何让他知道。
低着头,他说:“你的房间,我教人时时清洁。夜里读书晚了,有时便睡在这里,比别处都觉得安心。昭,你可是把我的魂带去了。只留下一个空壳子,就像这间空屋子。”
说这些与我何干。展昭极力想漠然,却压不下莫名泛起的苦涩。或许挣扎,从来就没有不同。无论他还是自己。
永年笑了笑。自己心里的事,教别人如何回答。那为什么还是想索要,失望多少次,心也不死。
他把手心覆在他手背上,吸口气道:“你总会原谅我的,是不是。连责备也不忍心。”放了手,退开几步说:“其实,我本来是想问,我还没有送你成亲的礼物。你想要什么?”
展昭默视他良久,摇摇头,依旧不说话。
好吧,永年垂头笑道:“那我自己决定了。你和姐姐,开心吗?”
“王爷说什么?”展昭反问,久未开口,声音有点涩。
永年微愣,吃吃道:“嗯,是说,说那个……”
展昭一抬手打断他,想了想说:“王爷亦成了婚,何必问我。”
但你是被迫的。永年想着,没敢说出来。最好不恩爱。
不料展昭追问:“王爷自己选的妃子,定然待她甚好。是么?”
一瞬间收起怅惘,他目光清澈如旧。永年微微一凛,抿嘴不答。
展昭坐下端杯,嗅一嗅茶香笑道:“诸暨贡茶。看来展某无须还朝,也不愁享用不到了。”
永年定下来,点点头说:“不错。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为你办到。”
展昭抬头望着他,微微一笑。
永年走过来,伏在他脚边。许久说:“昭。你知道我的。”
展昭垂头,唇边的笑仿佛胶着,如同眼里凝结的冰。
怎么不知道。永年迎娶西夏妻,皇上又将不安。尾大不掉的南越领地,谁替赵家看住这一壁江山。
原来展昭做到目前,仍是不够。
若背弃本愿,不再想半步退路,不知够不够。
放下茶,他站起身,无言走了出去。
当晚永宁留宿娘家,展昭自己驱车转回。暮色中走进院子,一眼见到墙边的小片疮痍,泥土翻出地面,两三个仆人踏着湿泥正栽种。
植入一半的龟背竹,浓密泛光的墨绿叶子,梳理着晚风,像一根根柔软鲜亮的手指。
展昭近前俯身望着,就那么笑起来。
一个仆人回头,呆住。另一个随他目光看去,亦呆住。
无法形容那笑有多动人。也许连美也不是,却看得心在颤。
也许夜晚,惟有星空,能抚动地心深处的弦。
不是他常有的温和的笑,不是不温和。
是由太初穿越而来,向无边投奔而去,温柔而坚持,孤零却明亮的一束光。黑暗不能捆绑。
是仰望时,映在眼里对光的不灭执着。
仆人不觉软了声音,似乎声音也被溶解点亮:“展大人喜欢么?王爷教移来的,以前种在王府,展大人原先的院子里。”
细长的茎间,花苞一枝枝抽出来,小箭似的。展昭笑笑点头:“长得越发好了。这叶子,看去多了许多。”
仆人也笑了:“长大了是不假。多么……是王爷又自己进园,挑了十余棵相仿的都送来,说种在一起,更好看。”
仿佛听见永年说,昭,那些从前,你可还能分辨。
展昭站直身子。半晌点头说:“看来,确是如此。”
视线扩宽,墙角下高一些的扶桑,山茶,各从云中寄,也终于落地为家。闲中花自开谢,俯低仰扬,互蔽互依。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有漼者
未久行秋猎,城郊左近诸山封禁,供王族子弟围狩。两代王妃又都是西夏人,幼习弓马骑射,因此眷属随行游乐者不在少数。
一日清晨,展昭离帐,永宁跟出来帮他系好斗篷,望见永年与妻李奕各牵着马,往山隘口追追打打跑去。
永宁恍若未见,叮嘱说:“山间早晚寒凉,莫要迟归了。”
展昭答应着,眼望山缘说道:“似乎在吵嘴。”
永宁瞟了一眼,笑道:“在家也如此。无事,小孩子闹闹便好了。”
展昭讶然道:“小孩子?你也只大他两岁而已。怎么说话像……”
永宁接口:“像老婆婆么?谁让你像老公公。”
沉默片刻,展昭说:“我本是个无趣的人。此生跟着我,只怕闷坏了你。”
永宁抬头望他,眼中闪过一丝无助:“官人,你怕我后悔么?我不会。除非你不要我,否则……”
展昭叹了一声,抚抚她肩膀轻声道:“不过随口一说,想到哪里去了。”
永宁两手抱住他,侧头靠在胸前:“可是我怕。怕你留下太委屈,有天会受不了。”
展昭扳她离开,眼望眼说道:“那别让我回到家也受委屈,可好?”
永宁用力点点头,泪光溢出眼眶。
展昭替她抹一抹,微微吸气:“风大,进去吧……”
话音未落,暴起的叫骂声随风入耳。二人吃惊转头,永年和两匹马已看不见了,李奕独自站在草地上,冲山前胡乱跺脚。
永宁一提裙摆,急忙跑过去问:“怎么了?弟弟呢?”
李奕恨恨道:“他要一个人进野象谷,我说我跟着,他非不让。还把我的马惊跑了。”
永宁又一惊,望着无人的隘口,结结巴巴空问:“真、真的一个人去了?”
展昭赶来听见,安慰说:“王爷前几日也是独自行猎,娴熟得很。想来不会出事。”
永宁惶然转向他:“可,可是听说野象谷,以前没有猎人单独进去还活着出来过……”
展昭一怔,随即翻身上马。临走掉头说:“莫慌,我去带他回来。”
李奕还要向前冲,被永宁死死拽住,扭头往营地奔去。
展昭驰入谷口,两旁杂草灌木夹道,路越来越窄。前行一段,不得不下马,贴着一侧黑黢黢的峭壁,低头探路。狭长的谷道一段段曲折延伸,风行不利,走走便觉闷热无比。蛇虫也甚多,蚊子大如会飞的螳螂。
行到两端视野被堵回的一点,展昭蓦然定住。反手缓缓抽剑,猛然斩向脑后。喀喇一声削断树枝,一条两尺长的蛇尸,跟着软趴趴跌落脚后。
这一回头,瞥见侧上方石崖中一洞通天,丝丝凉风灌进来,离近了一吹,竟连打两个寒噤。展昭将松开的衣领重又系好,手扒着苔藓仰头往洞中看,意外瞧见大收获。
沿着洞壁,有个人手脚并用,蠕动着努力向上爬。
展昭不由喝道:“永年!”
永年手上一滑,险些掉下去。低头看见他,狂喜大呼:“昭!昭!快上来!”
展昭三两下攀到他身侧,挥剑砍去两只大蜘蛛的脑袋,扭住他斥道:“跑到这儿来干什么?跟我回去!”
永年使劲从他手中挣脱,喘着气说:“我不!下面热死了,毒蛇跳蚤还追着人跑,好恶心。”
展昭又好气又好笑:“上面就没有毒蛇跳蚤了?还是你打算住在山顶,一辈子不下去了?”
永年大喊:“不下去就不下去!反正回去也没什么意思。”洞中回音剧响,哭腔被放大许多倍。
展昭气恼,提住他衣领欲往下跳。永年忽然松开手脚,整个的悬空抱住他,脸蹭着脖颈痛哭:“昭,我不想过没有你的日子。这回,这回你也来了,我天天能看见你,应该很开心的;可我还是比什么时候都想你,怎么忍都忍不住。怎么办?死了可能就不用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