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被坠得胸口发闷,不能想也不能答。一咬牙环住他,几步跃出洞顶,往平地两手一放,走开立在崖畔。
山坡下谷地凹陷,浓雾笼罩着丛林莽莽,犹如蛰伏的兽。
永年跟过来也向下看,见不到异状,不解道:“昭,你定定的在看什么?”
展昭轻轻一言带过:“想死的人,不用关心我看什么。”
永年噎得龇牙,涎着脸道:“不,不想死了。”
展昭浅笑,仍凝望山下不语。
永年碰一碰他衣袖,闪烁着开口:“我想着你会赶来,不舍得死了。说那个是,是瞎胡闹……”
展昭总算转头看了他一眼,不以为意:“贵为王爷,也瞎胡闹?”
那无动于衷的眼神。委屈生气一股脑涌上,永年死抱住他胳膊叫道:“你说呢?你成天和姐姐在一起,我想你了才跑出来!你说是不是瞎胡闹?”
展昭拨开他的手,淡淡说:“是王爷就该自己尊重。非礼勿言,非礼勿行,是不是瞎胡闹,你心里清楚。”
永年手背一抹眼睛,吸气道:“你放心,别人面前我有分寸。不然也不用和你到这里。”
到这里又怎样,展昭嗤笑一声,转脸面对山岭说:“春秋狩猎,每年禁山倒有两季时间。所剩冬寒夏暑,那些靠山吃山的百姓,他们何以维持生计,王爷可有想过?”
永年脑筋一转,干脆点点头:“取消狩猎?好,就取消。还有什么?”
决断得未免快了些。态度也,不够稳重。
展昭默一默,摇头说:“还有,勿轻易听取人言。”
昭的心思何乃太重。永年上前一步,认真盯着他的眼睛说:“我没轻易听取人言。民不富,则国不强,你以为我没想过?如果是,你就真白用了心了。那我也不配站在这里,和你说这个那个。”
这番话,教展昭一时意料不及。便岔开言道:“先下山吧。不愿回洞里,我们就从此处走。”
永年低头一看,失声道:“这么陡?我,我……”
“你可以沿着山洞再爬回去。”展昭抱着胳膊笑。
永年坐在山脚的地上,头发衣裳扯得乱七八糟,额上一块鸡蛋大的肿起,又红又亮。喘着气等心跳正常,他痛定思痛说:“你消遣我。”
他的狼狈样子,几乎令展昭大笑,使劲忍回去:“路是你选的。展某一直在前,便是防你失脚滚落,下面还有我垫着。难道王爷认为,你我次序应打个调转?”
永年忽然不气了,低头抚着磕青的脚趾说:“昭,你知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多听见几次,我可欢喜得很。”
展昭错愕一阵,猛然想到什么,脑子轰的炸了。细想去,不由心中大怒。偏又发作不得,只抱着剑,垂目不语。
永年费力地爬起,拍拍土说:“那接着走吧。”
展昭默然一笑,偏身让开:“王爷喜欢在前,展某让你。”
永年不吭声,低头从旁边绕过去。听着身后他衣袍带起的窸窣声,佯作无意道:“咦,这山上也有龟背竹呢。没咱们家里的好,是不是啊,昭?”
展昭平平道:“那要多谢王爷对它们的恩典。”
永年抵受不住,回头挽住他软语哀求:“昭,别生气了。走前面不好玩,我想和你一起行不行?”
展昭微笑不答,也未甩开他。
永年忘形起来:“过两天去姐姐家,看看咱们的龟背竹。”
展昭听罢点头:“王爷若不提醒,我倒忘了。收了你的礼,该亲自登门道谢的。”
永年笑道:“本来就是你的东西,何用谢我。我不过看它们孤单,多找了几个伴陪着而已。”一看展昭声色未动,又说:“昭你不会搞混,不认得正主了吧?”
还是等在这里。展昭微笑一笑,说:“王爷分得过细了。展某喜爱它们,并没有差别。因此不必认得。”
永年心上如同蚂蚁咬了一口,再一口,手有点不稳。展昭拍拍他又道:“王爷以为展某忘了么,还教人移过来。其实我是想,它们只要长得好,留在王府或荒山也一样。不一定我要亲自看着。”
永年脸色转回来,低低一笑:“昭说得是。不亲自看着,死了也就不难受了。”见他猛的蹙眉,理直气壮接道:“植物都会死的,不是么。哪可能比你还活得长。”
展昭打量他一阵,转头轻笑:“多谢王爷慧思,先告我万物如一,再告生死理齐。所谓的生如寄,死如归,展某此后更知一层了。”
可那些花儿,你到底是认不出了。依这样淡了对他,不是很好。
磋磨到如你口中所说的那般无情,也是你盼望的吧。
慢慢来,永年于是放慢脚步说:“这野象谷有什么可怕,从前竟有人死在里面。一定是没看见山洞,出不来一直往里走,结果热死了。”
展昭摇头:“热死倒未必。是猎象不得吧。”
永年不觉悚然:“你是说,里面真有野象?那……那他们肯定是取象牙来的。结果……”
展昭叹息:“贪心所致。只是无论是谁,真要吞了象,实恐不易。”
永年四下一望,转头问:“象在哪里?”
展昭好笑道:“不过是展某望文生义。王爷若无心于象牙,则你我还是赶路要紧。”
永年脑袋一耷拉,声音忽然小了:“昭,你说还要翻几道岭?我早起一直没吃饭。”
喷香的烤兔子,永年两手油汪汪抓着,口里塞满了还记得让:“昭,愣着干嘛,你也吃啊。”
展昭拿根树枝拨了拨火,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块,笑问:“晚上还想吃吗?”
永年猛点头:“嗯。虽然没有盐,不过,昭你的手艺真好啊,我就没吃过这么鲜的兔子肉。”
展昭站起踩灭火堆,一言不发转身向前走。
永年紧跑几步跟上去,望望他脸色不解道:“这么大一片山,今天当然走不出去了。不就是晚上露宿么,又不是没和我宿过,你在气什么呀?”
展昭顿住脚步,冲他一笑。
永年立刻噤声,跟在身后乖乖走路。
爬上第三道岭,永年往山下一探头,哆嗦着问:“昭,看见没有?象,这么多……”
展昭点头:“看见了。”停下一望天色,嘱咐他:“你捡柴禾,我上去搭个铺,今晚住在这里。”
身边一颗桫椤树,树身粗壮,叶子密得遮住了顶。永年目瞪口呆望着展昭跃上去,身子一闪隐没不见了,站着久久回不过神。
吃罢烤兔子,仍然天色大亮。山下的象群悠闲走动,纷纷泡到水里降温。永年看得身上发痒,拈起衣襟猛一嗅,趴到展昭耳边悄声说:“身上臭得很。会不会晚上熏到你。”
展昭似笑非笑望了一会儿,站起身不由分说拉着他转过山弯,动手剥衣服。
永年一动不敢动,由他剥得精光,砰的一声扔进溪涧里。他扑腾两下慌忙站稳,伸手一抹满脸水珠,傻傻望着岸上的展昭。
夕阳的万缕金光扑在他身上,又散射出去,投进渺渺空中,一双双盲目焦灼的眼。
恍然如昨。天远地僻中,他有着他。
展昭立在光芒中央,问:“王爷在等人伺候?水里可冷得很。”
永年伸手撩起一串水花,蒙了自己的眼。他藏在后面说:“你不洗么?”
展昭笑了:“人为何要清洗身体?”
天边亮起第一颗星。为了此刻他的双眼璀璨,倾尽千年之光。
水珠颗颗落下,永年低头看着自己:“因为有污垢。”
展昭点头:“说得是。王爷慢慢洗,我去上游。”
待永年明白过来,他已转身。星月满天,为那背影染了一袭暗雅珠光。
永年脱力般靠住涧石,闭上眼轻唤:“昭。”
心酸涌上来。这个字,一生念不够。
回去时,展昭坐在树下等他。
抬头淡淡说:“我带你上去。”牵起他的手,飞上树梢。
平直的树枝上架起两个巢。永年被丢进大的一个,紧靠树的主干。
躺上去看展昭,他几乎是凌空睡着,衣摆飘摇,轻盈如飞鸟。
永年叫了一声:“昭。”
展昭闭眼不应,等下文。
永年尽量靠近他,说:“我这边够宽了,你也过来睡。”
展昭侧过头,眼睛在暗中闪光,深似幽潭。
永年心虚道:“外面太窄了,我怕你睡不好。明天还要从象群里穿过去,没精神怎么行。”
展昭一笑坐起。永年扭动身子向里挪,腾出一大片位置,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展昭摇摇头,过去在他身边躺下,阖目静息。
风穿过树叶,沙沙乱响。
永年等了等,轻手轻脚爬起,低头看着他。
微蹙的眉,沉静的脸。那么又熟悉又遥远。
风吹得襟口微敞,颈连着胸,裸露出干净的肌肤。他想起病中替他擦身,细韧美好的躯体,令眼睛也想伸手抚摸。
望着他心窝处微微起伏,永年不可遏制的想亲下去。想得浑身颤抖,攥了两手心的汗。
展昭未动,忽然问:“怎么了?”
永年吓得一缩,连忙衣袖挥挥,说:“有蚊子。你睡,我来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