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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潮打空城 (金沙飖淼)


  展昭笑笑说:“人各有命,谈何委屈。”
  白玉堂讥讽地:“你什么命?为老百姓,非你不可吗?开封府,大宋朝廷,南越国,要是每个地方都非你不可,你早该把自己截成一千段,鲜血淋漓沿路洒过去了。”

  展昭蹙眉,怎么会变成这样。好好一场把酒话别,无端被他搅得自己也心情沉重,倒像最后一夜,再也不能见了。低头一想,说道:“白兄言过其实了。外出办案,展某也非首次,早晚要回来的。”
  “回来?”白玉堂冷笑:“这话若能由着你说,那奉旨出去岂不成了扯淡。更别提奉的是个什么旨,口谕,明着是口说无凭,关键时候拿什么要人方便?万幸日后功成,利在他赵家社稷;不成,连皮带骨教吞了,牌位上写什么后人都不知!送你去死还不想给名分,这样的皇帝,你替他卖命?!”
  他越说越悲,最终惨笑:“猫儿,我也不想如此。可你心里明明白白,你能忍,我不能。爷的话说出来,听了难受么?”

  怎会不难受。只是再难受,路也要选,也要走。平日惯说的话,展昭此时却说不出来。真的是被白玉堂口中揭露的,动摇乱了心么?他知道不是。
  回不到千山独行的洒脱,不因为所要面对的任何事,只为眼前坐的是这个人。
  他曾一寸寸细心筑堤,不察觉最平静的垒砌,是通向最狂暴无情的崩跌;在何时何地,从不被预知。
  为什么会这样,展昭想。那么多相处的日夜,他由着自己一脚一脚陷进去,让理智无所作为,任性地袖手旁观;那时在贪恋什么,而可以不顾今天心事惨淡,万念成灰。
  他也妄想过,一切被安全包藏在自己方寸不足的心里,不让泛滥。可瞬间炸开的防护,血肉模糊,溃烂这般盛大的存在着,就算归还他一个过去,那里千疮百孔,又怎堪装载。
  若他是他的命,在不计一切之后,如何还能奢望,顾全始终?
  两颗心,双份折磨。知道时,已经收不回来。

  白玉堂倾下半身,手心覆面:“最不甘心,是不管怎样你都会去。不管你有多委屈,我有多不愿,把我们两条性命,两个将来,全押上去,也不够换你一次回心转意。”
  “所以”,他拿开手,神色渐渐柔和:“你不能跟我来,我跟你去,可好?”
  展昭一腔热血翻来滚去,很久才说出话:“你既说是委屈----已委屈了我,怎能再委屈你。”
  白玉堂笑起来,笑出满眼泪光:“我知道啊,你不准,所以不能去。因为你会不高兴,我又不想让你不高兴。我白玉堂自幼,以为世间物是我想要,就能有;遇到你展昭,才知我其实什么都不能要。连只是无意志的跟着你,也要不到。”
  展昭上前扶住他的肩,凄然摇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白玉堂半转身将他拥紧些,笑道:“猫儿不想要我说?好,不说就不说。现在起,我们只喝酒。”

  喝到眼中不见天日,只想沉沦。
  白玉堂伏在桌面,侧脸看着身边一样伏着的展昭,轻笑:“刚才那些不算。爷真就只想说一句---猫儿知不知是哪句?”
  展昭不动,醉得不省人事。
  白玉堂伸手抚弄他的发带,小声说:“猫儿最狡猾,装听不见;真听不见,爷也不说。永远不说。”

  不说他只是不舍得。
  不是没勇气承受说了的后果;是不愿他也承受。

  睡着的展昭,眼角爬下一颗细小的泪。
  说不说,都是不舍。
  舍不舍,还是要分。

  展昭醒时睡在自己房里,公孙策坐在床边,替他抹去一头汗。
  太阳穴痛得一跳一跳。展昭强撑坐起,歉然道:“先生,又给你添麻烦……”
  公孙策摇头:“别说那些。现下觉得如何?”
  展昭微笑:“还好。”不由转眼一望,问:“我怎么回来的?”
  公孙策道:“白少侠送回来的。放心,他没事,回家歇着去了。”
  展昭吁出一口气,仰在枕上:“先生莫恼。最多以后……”
  公孙策拍拍他手背:“我没恼。你的身体自己知道,去那么远,管不了了……”
  先生的声音有些哽。展昭反手握住他,半晌只说出一句:“展昭知道。”
  公孙策叹口气,把被子拉上去:“知道就不要空腹饮酒。今天别起了,不将息好,怎么长途跋涉。”
  看他睡下,疲倦地阖眼,公孙策又一阵愣神。
  身体真大不如前了。还这么年轻。

  永年袭爵位后,天子赐别馆随从,便搬出开封府。想到前路叵测固然害怕,又挡不住兴奋,日日扳指计算出发时间。
  总算这一天要走,清早天没亮就醒了睡不着,爬起来一趟趟往门口跑,看展昭来了没有。等得心焦,趁人不备溜出门,独自去开封府寻找。
  展昭才下饭桌,快到自己院门,望见他喘着大气一头撞进来,吃惊道:“永年?!”
  少年眼睛一亮,想扑上去又定住,张口就是孩子话:“我还以为你不想理我,不肯去找我了。”
  展昭立定,端正行了一礼:“展某方才言语冒撞,请王爷恕罪。”
  少年失望道:“你,你还是不想理我?”
  展昭望望天,解释说:“辰时出发,天还不到卯正……”
  少年低下头看地:“你还会叫永年吗……”
  展昭暗叹。停了停,温言道:“这么早出来,吃饭没有?”

  少年飞快吃着,脸快埋进粥碗里:“奇怪,开封府伙食变好了。换厨子了么?”
  赵虎站一边等着收碗筷,闻言搭腔:“王爷嘴真刁,厨子倒没换,这粥是公孙先生在小灶上亲手煮的,给……”
  展昭和声打断他:“赵虎,时辰快到了,烦你去看看马备好没有。”
  赵虎出门,少年放下碗问:“为什么不让他说完?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药膳,公孙先生给你煮的。”吃饱了细看他的脸,略有几分憔悴,少年又说:“跟他讲,我一定把你养得好好的。”
  展昭一笑,淡淡落寞:“先养好自己再说吧。”

  出城十里,最后一路送行的回了头,车马方匀速前行。少年不时探出头去张望,坐立难安的样子。展昭骑马护在一旁,见状恭声问:“王爷要什么?”
  少年望着他,神思不属:“不要什么。看还有谁没来送行。”
  展昭微笑一笑,道:“该来的已来过。王爷请回车里,若有人来,展某同你禀报不迟。”
  少年点头,却不放下车帘。半晌问道:“昭,你愿意走么。”
  展昭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我愿不愿意,重要么。
  无所谓。坐回车里,少年冷下眉目。重要的是你走了。

  续行几日,渐离东京辖界。少年每央求,骑马不舒服,昭你上来同我坐,都被一句‘于礼不合’轻轻挡回去。他也不坚持,隔一会儿锲而不舍再要求。展昭回得截然淡定,心里未尝不扰。拒绝无论应不应当,于他根源上总是有违性情。
  少年仿佛知晓了,就这般日日磨缠下去。
  一晚夜宿驿馆,安顿毕,月静庭空。展昭身披清寒独自站了站,忽觉疲惫不堪。无心再例行看视,回房熄了灯,和衣倒在床上。

  未久窗格轻响,展昭心中一动,几疑是梦。睁眼望见白衣的身影越窗而入,不由失笑:我这梦做得真,好不教人惭愧。
  动念时白衣已近,往肩后一托将他捞坐起来,笑道:“官猫儿好大的架子。来来来,爷搀你。”
  展昭被他挟持到桌边,掌灯一照,才知白玉堂是真来了。此时不理他什么眼神,白玉堂专注从长包袱里掏出一只又一只小花盆,一字摆开在桌面上,抬头说:“爷找了五天才找到的,很像猫儿。”
  展昭望着花盆里显然刚栽不久的三棵小嫩芽,一时说不出话来。像我?!
  白玉堂摇头大笑:“不用看,你哪有人家葱绿绿的那般水灵。你们兄弟是名字像。”
  展昭苦笑,有点不大想知道,三位小兄弟叫什么名字。
  白玉堂当然不会如他的愿,挪近了悄悄耳语说:“龟背竹。”之后严肃地解释:“千年老龟,雪后竹。像吧?”
  展昭再去望那三棵未成型的小植物,但笑不语。
  白玉堂坐下来,摇着扇絮絮叮嘱:“给爷养好了,养得叶子密密的带回来。多浇水,不准让长虫子,大一点就换大盆。直接栽到院子的话,别不小心让太阳晒死了……”

  自他进来,展昭一直恍惚,不能确定自己对这‘龟背竹’的态度,是欢迎或不欢迎。植物,他所见不少;却未想过亲手去种。也不知该从何问起,这么点大的小东西,白玉堂为何找了五天才找到。
  他却肯定的知道,这是白玉堂给他的。他要对它们负责,把它们养大,长成真正的植物。
  展昭从不怕负责。听白玉堂一说,他努力点头:“多浇水么?记下了。土要潮一些,不能总晒太阳。嗯,长虫了怎么办?一条条捉,用什么捉,湛卢行么……”

  白玉堂笑着斜过眼看他。猫儿表情认真,是他最喜欢他的样子。有时又是他最恨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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