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红绡,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就死了两人,堂中的酒客们明显绷不住了,纷纷叫嚷着乱走。
“我们都在这里,没有人出去过,有鬼杀人!有鬼杀人!”
“第三个了!第三个了!谁知道会不会杀到你我!”
这一次,两人来的及时,十七娘只是和人交上了手,杀手见人来不妙,立刻跳窗而出,楼下的守卫警觉,于是他没有往外走,反而双手一撑翻进了旁边的雅座。
隔壁没有灯火亦没有人,等人反应过来再撵过去搜查时,已经没了杀手的踪影。
一般人能这么容易走脱?
姬洛再度折回来时,十七娘还斜坐在地上,两道水袖就落在她脚下,整个人没有半分精气神,哪里还有泼辣脾气和高手风度,一瞬间容颜沧桑老去华发。姬洛想,恐怕十七娘心里知道些什么,至少能摸着点儿杀人的原因,否则以她的功夫,还不至于等人跑了还坐在这里垂头丧气。
不过,现在找出杀手才是当务之急。
姬洛回头,展婈就站在赵恒义的身后很是尴尬。他想了想,走过去开口问道:“展婈姑娘,是谁让你来拦着你家堂主的?”
此话一出,周围起了不小的喧哗,在这紧要关头,哪怕是多说一个字也能引得人心惶惶。
展婈涨红了脸,拿手指着姬洛忿忿地道:“胡说八道,你的意思是我也是杀手咯?我和俞鹤追素不相识,关长老又是我四劫坞的人,我为何要杀他们?真是笑话,赵大哥,你不要听他胡说八道!”
虽然展婈突兀的出现确实惹人怀疑,但也不能在无凭无据之下轻易将矛头调转,赵恒义决意开口替她说道说道,姬洛却先笑了:“你当然不是杀手,不过,也别作了他人的刀枪。”说完,他抬手抽出近旁一人的长剑,挥手而出。
飞剑掠过展婈的头顶,插在后方的柱子上,柱子下抱臂的吴闲一躲,足尖踏过丹漆处留下了一点黑印。
“那是……”赵恒义登时回想起关倍袖子上的焦痕,不由张口结舌。
吴闲抬头和姬洛对视了一眼,咬牙扭头就走。
这时,一泼好酒洒了个满头,屈不换从后头提剑而来,大劈斩下,喝道:“小贼,哪里走!”
这吴闲样貌普通,穿着亦不起眼,常年跟在赵恒义身侧好似可有可无,但眼下计划败露,和屈不换交手之下,众人才瞧清他武功不俗。
廊上拥挤,赵恒义喊了一声,待看戏的自觉分流,他和姬洛也跟着蹿上前拿人。三人合围,激战下眼看要将楼板砸个窟窿。吴闲正要往下坠走,顶上突然飞来两抹水袖,霸道的力量将他腰身稳稳缠住。
“你们退开,我有话问他。”十七娘从人后走出,巧雨亦步亦趋跟上,偷偷瞧了一眼姬洛。
吴闲被屈不换摁在地上,破口大骂:“妖妇!你这个卖友求荣的妖妇!花着昧良心的钱天天窝在这削金窟里,你可曾问心有愧?呸!只怪我自己没用,杀不了你,便是化成厉鬼,我也要咒你不得好死!”
这骂声在鹿台久久回荡,众人皆尽默然。十七娘活到这个岁数,江湖上看不起的、私底下骂她的人,数不胜数,可大多是轻蔑笑谈,像吴闲这般一字一句带血带泪的竟是没有。
十七娘用食指在自己纤细白净的脖颈上轻轻一划,红唇轻启:“这么想要我的项上人头?你和杜仕先是什么关系?”
“杜仕先是谁?”立刻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杜仕先三个字道出时,吴闲明显脸色变了,但他杀人能不眨眼,心里也是横:“你还有脸问?万人骑的臭婆娘!”
十七娘深吸一口气,两手摸上水袖,姬洛赶忙给屈不换递了个眼色,若是任由她怒极动手,这吴闲恐怕得立毙当场,那么他为何杀人的缘由就再也吐不出了。
赵恒义也深知是这个理,毕竟吴闲是他结拜多年的好兄弟,平时为人低调待人和气,从没有像今日这般与人针尖对麦芒,张口闭口秽语,恨不得杀人全家。
于是他就着那缠人的水袖稍稍挡了一下,屈不换趁机从后头给吴闲来了一脚,吴闲吐出两颗混血的牙,终于静了不少。
十七娘瞥了一眼,蓄力的起手式缓缓落下。
“妖妇你听好了,谁都能杀我,唯独你不行,你不是想杜仕先和我的关系吗?他是我舅舅!”
吴闲人不傻,知道和十七娘对拗没有用,立刻调转枪|头,同在场英雄豪杰哭诉:“永和六年,苻坚的祖父苻洪叛赵降晋,出任雍州刺史,同年占据关中攻打长安,他一面向建康俯首,一面暗中欲自拥为王。我舅舅本为长安汉人中义士,发觉其野心后修书桓温将军,可就是这个女人,拦截了书信,向当时投诚秦国的长安公府告密,提我舅舅项上人头换取金银财宝……”
说到这里,吴闲声泪俱下,时有凝噎。等他稍稍缓过一口气,突然挣扎欲起,惨笑三声:“该杀!该杀!该杀!”
有几个实在看不过去的人暗中拔出刀剑,在场人人惶恐难安,唯有十七娘面不改色,自断水袖,以刀掷地,倒是一声也不抗辩:“杜仕先是我杀的,江湖风雨里来去,我身上背的人命不止这一条。”她顿了顿,按着眉角笑得惊心动魄,“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下七路’货色的臭婆娘不是个东西,是不是?老娘今天把话撂这儿了,想杀我的,尽管来!”
此话一出,管闲事儿的迟疑了,看戏的懵住了,这女人单枪匹马在江湖挣到这个份上,绝不是好惹的,何况掂量之下,这吴闲为了报仇害无辜性命,也不是个磊落之人,当即人人往后退了半步。
冷眼旁观下,只有巧雨嘟囔着,委屈得快要哭出来:“姑姑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无论如何,江湖规矩,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但皆不许牵扯无辜。吴闲借无辜旁人的性命引出十七娘就是不对,若俞疏声找到四劫坞门下,便是赵恒义也保不住他。
“哎,老吴,你怎么这么傻。”赵恒义叹道,“杀人一千自损八百。”
赵恒义站在义结金兰的兄弟角度作判断,但姬洛和屈不换却嗅出了阴谋味儿:且不说吴闲常年待在四劫坞,一南一北谁找上他递的消息,就说桑姿屋前改良于‘洛河鬼神道’的铁器也无法解释,此事万万没有那么简单。
“吴闲兄弟,我有一个问题。”姬洛往前站了一步,道:“你又为何要杀关倍长老?”
赵恒义恍然,关倍这一手确实来得突兀,他不禁扭头看吴闲,道:“你这厌胜术是从哪里学的?你又为何要杀那关倍?”
追问下,吴闲眼睛猛然一睁,看着赵恒义先是震惊,而后不解,再然后隐隐透出悲伤,最终化为释然。可惜,他想要张口,脸上却涌出青紫气。
屈不换就近把赵恒义拎开,怕此人留了后手挣个鱼死网破:“赵兄弟,小心,他已经服过毒了。”
赵恒义却不领情,伸手按住吴闲几个大穴,神色焦急。这毒发来得快,吴闲几乎已经发不出声了,可他嘴唇翕张,似是有话要讲,赵恒义干脆委身将耳朵送到他唇边,道:“你想说什么?”
“关倍他……他发现……”
“发现什么?”赵恒义追问。
“厌胜术……早殇的汪姑娘……”吴闲气若游丝,留下几个断字,只来得及将一只铃铛手串递给赵恒义,便咽了气。
赵恒义低头看着铃铛,又想了想他的话,激出一身冷汗——
他确实有个酷爱巫术的青梅竹马姓汪,不过人已亡故多年,吴闲此时提到,又将厌胜术与之关联,想说明什么?而这手串……这手串……分明是……难道吴闲杀关倍,是因为那件事已经暴露了?
展婈看他脸色难看,出言问道:“赵大哥,你怎么了?这是谁的手串?”
“我也不知道,此事还需再查,先压下来,等回了四劫坞再说。”赵恒义将手串收好,冲展婈勉力一笑。
夜已过半,人人都为大半夜的惊心动魄感到心有倦怠,也不讲究,寻了些干净的地方或靠或卧或坐,倒头睡去。
十七娘随他们去,暂时不愿与这些人冲突,至于明日俞疏声上门,给他个交代再许点好处,毕竟杀人的人已经伏诛,不管是鹿台还是四劫坞,都不是他一个人就能掀翻的地儿。
巧雨苦笑一声,瞥了眼姬洛迟疑了一刻,还是冲到他身前,大大咧咧开口:“姬洛,我看他们都一副欲杀姑姑惩恶扬善的样子,你也是这样想的吗?可是……可是她待我真的很好,楼中的姐妹都是她收容的战乱遗民,卖身不卖身也从不逼人,我们在这里都过得很好,哎呀,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巧雨一跺脚,看十七娘已经走远,气鼓鼓地追了去,“总之,我觉得姑姑不是他们口中说的坏人!”
姬洛目送巧雨离开,悠悠叹了口气。待他转头去找屈不换那个醉鬼时,这家伙正撵着桑姿跑,两人之间杀气极重,分秒间拔刀动枪的样儿。
没有从吴闲嘴里套问出有用的消息,姬洛心里始终难安,他从怀中摸出一枚铜钱往上一抛,正欲占吉凶,那赵恒义突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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