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寻着岔路走了半盏茶的功夫,穿过一片松林,转过一条狭缝下到溪涧,那儿漫山长着彤色的山茶花。与故鸢宫前白紫色相见的鸢尾花海相比,此地在北,雪铺山头,山茶娇艳如血,红白相映,诡异而瑰丽。
迟二牛就是个土老粗,对花既没鉴赏,亦无情怀,只瞧着好看,便撷了几朵花开最美的,又顺手挖了一筐苗,想带回去移栽小院,添些喜气。
姬洛看他动作粗蛮,怕坏了根苗,便也挽袖上前搭手。迟二牛随口问:“这些也是北海王栽种的?”
“应该不是。”姬洛叹了一声。
公输鸢嫁的是晋室分封的北海王,往后几度易帝,赵国,燕国皆在此有封爵,总不至于他们还帮着司马家的后人打理花田吧。
最重要的是,此处地势犹如刀削斧凿,除却登石远观,花容娇俏,实在狭隘憋屈,和鸢尾花海的浩瀚相比,气量狭小,而山地本就多茶种,想来该是此处本就有花,被人偶然发现后,便顺势手植开来。
“不管是不是,带回去再说。”迟二牛呵呵一笑,拿上东西,跟姬洛原路返回。
公输沁和高念刚备下饭食,正在摆筷,远见二人自阡陌小道上来,立刻迎上去卸筐拿包。高念奔着迟二牛去,看见箩筐里的花,连声惊叹。
公输沁被惊呼声吸引,抬眼来看,嘴上含笑:“二牛,你又拿什么逗趣人家姑……”高念撷手山茶回头,她的笑容骤然收敛,奋力扑身上前,将那筐子从迟二牛肩上扯下,那力道之大,差点将人给扯翻在地。
“哪里来的?”
“山……山里,俺没……没偷没抢。”迟二牛吓得说话结巴。
公输沁饭也不吃了,拧着他胳膊往外走,不住敦促:“快带我去,快!快带我去!”屋后练手的贺管事和卫洗听闻动静都跟了出来,甚至连卧榻歇息的贺远,也起床推窗,骂骂咧咧:“没教养,又发哪门子疯?”
迟二牛饿得前胸贴后背,被推拉两下,整个人眼冒金光:“得往另一头走,那地儿在山麓外围呢,这一来二去还吃不吃饭了?”
“不如明早……”贺管事打圆场。
公输沁却断然拒绝:“好,先吃饭,吃完再去!”说完,她便奔入庖屋,一手捧了好几只碗,恨不得把整个饭桶都塞进迟二牛嘴里。
“没想到沁姊姊还是个花痴。”高念柔声解围,招呼大家入席,既是江湖儿女,也没什么身份讲究,多日相处,都习惯了同席而坐的热闹。
咳嗽声由远及近,不知何时,贺远人已步出,站在高念背后,冷不丁开口:“她是个哪门子花痴,这山茶花……”他盯着高念发梢别着的那朵,忽然伸手拽下,扔进泥中,狠狠踩了两脚,抄着袖子调头进了屋子,别了门栓,饭是一口不吃。
跟前的人又是一阵莫名其妙。
“呸!还是个读书人呢!”卫洗脸色铁青,但碍于他人面子,只嗔骂了一句。高念默不作声扶正发髻,正欲劝卫洗莫气,抬头便瞧见公输沁从灶房端菜出来,目光落在残花上,脸上一瞬间血色全无。
公输沁为人温驯,对她很是照顾,那一刹那她的心狠狠撞了一下,埋怨自己不该别花在鬓,便不会生出这许多事由。高念起身接过碗碟,一手拦过公输沁的肩头:“刚才起身急了,没站稳,不小心把花撞到了地……”
公输沁按住她的手,语气又轻又淡:“你不用解释,跟你无关。”
之后,这位公输家的女家主再也没说过话,几个好事的调头盼看公输致,后者更是无奈摇头,表示小辈的心事,无从得知。
既然非要走这一趟,大家也便打着灯笼,相陪一遭。只是冬日天色暗得快,迟二牛和姬洛又只走了一遍,等寻去北麓外围,颇费了些心力,才找见那条岔路。
而后,几人循路走,刚到花田,还没来得及细瞧,就听见山中动静,撞上了搜山撤走的高句丽人。
高念听见鹰唳,用气声道:“是大王鹰卫,只听令于王上,当年护送我出宫的就是父王的鹰卫。”
高句丽再偏远,毕竟也是一国,国君亲卫,不容小觑。姬洛不禁再次怀疑,高念身上所存留的秘密。
贺管事一把将公输沁按住,滚入灌木丛中,其余人依次熄灭火把,也就地遮掩。既然搜不到故鸢宫,这些人迟早要走,只要耐心等待,没必要白白暴露,让他们下功夫围山。
可世事巧合,领头的被花枝绊了一脚,拿火石一照,发现这“三品七命”中的名种,动了心,想撅回宫中邀功。
自兴起茶花之风气以来,山茶培育极难,好的花种多为野生,能见到的早被请入官家侯府,寻常街市,根本觅不得一株半株,哪怕是丸都山城,也甚少得见。就算高句丽的君王对花不甚在意,但他们借了大秦的便利,就得讨好秦天王。
春贺花朝在期,正是献礼的好时节。
公输沁眼睁睁看他们掘花,两眼发黑,心痛难忍,避过头去,忍一时风平浪静。然而,她哪里料到,那些人带不走全部,竟拾来干柴枯草,点了一把火焚烧,再携带良品,退出深山。
世间的无双,全来自于毁灭,只有孤品,才可独享。
“不!”贺管事拉不住公输沁,被她狠咬一口,只能撒手,愣怔着看她连滚带爬冲了出去,四下掬水捧雪,想要灭火。
火难灭,她干脆整个人往火里冲,想要把没被烈焰熏灼的茶花抢出来,手指起泡,身子烧着也全然不顾,只口中含糊哭喊:“茶花,我的茶花!不要烧!为什么老天爷连我最后仅有的一点东西,也要夺走!”
姬洛和卫洗一前一后将她从火海里抓出,扔在雪中。
公输沁在地上翻滚两圈,任由寒气浇灭身上的火种,最后痴愣地看着如墨的天空,两眼空洞,只有眼泪不住外流。高念骇了一跳,提着裙裾起身搀扶,却被公输沁一把推开。
眼前的女子彻底崩溃,她满手是血,却仍旧一头往火里冲,抓着那些枯萎的,破碎的,焦枯的茶花,死死不放手。
“还给我!还给我!”
贺管事甩剑,打在公输沁膝窝里,想先叫她吃痛一跪,等止住了冲锋的劲头,再飞身上前拉人。然而,另一道影子打斜地里冲出来,比他更快,径自上去,一手护头,一手抱腰,和公输沁滚进了雪中。
是贺远,在木屋中以休憩为由拒绝跟随的贺远。
“大快人心!”贺远咬着后槽牙,死死盯着公输沁,一字一句道。腾起的火光将他的面庞映照得一半明一半暗,因而也显出一半柔情,一半狰狞。
公输沁揪住他的衣服:“你再说一遍!”
贺远俯身,将嘴贴到她的耳边:“我说——大快人心!我恨你,最好让你也尝尝可望而不可即的痛苦,哈哈哈,这把火不过烧掉些茶花你就受不得了,若是将人挫骨扬灰呢!”
“你再说一遍!”
公输沁不哭不笑,眼睛里涌起腾腾杀气。
贺远不说了,冷着脸,被浓烟呛喉,捂着心口剧烈咳嗽。公输沁用力想推开他,手脚却被这个看起来身无二两肉的书生压制,动弹不得。她使劲挣扎,甚至一口咬住贺远的肩头,鲜血淋漓。
两个人纠缠,沿着花田后缓坡,一路滚了下去。
那个病弱的少爷瞥了一眼伤口,叹息一声,脱力后重重压在公输沁的身上,轻声呢喃:“烧了,是不是一切就都可以过去了,我虽然恨,但却也很高兴。”
“阿远,世间本就无可强求。”
公输沁闭目,眼中的火光熄灭,留下了长长的泪痕。
————
自贺管事将人拖回,贺远只受了皮外轻伤,公输沁却严重得多,都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她不发一言,整日昏睡,手里始终捏着枯萎的花枝,任凭旁人如何搬撬,她都不肯松手,似是便要就这么睡死过去,撒手人寰。
贺远亲自来过,说了几句反话气话,最后冷酷地把茶花从她指尖抠了出来,不过高念浣衣时无意撞见,那花茎并未被扔进庖屋灶膛中烧掉,而是被这少爷插进了陶瓶里,等待春暖复苏。
后来这个瓶子,被放到了公输沁卧榻旁的矮几上。
那一日,昏睡中的公输沁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许多年前快要病死的自己,躺在马车上,从广固一路向东,翻山越岭。
车内无人,车辕前卷起的竹帘后,有一道朦胧的背影,粗衣布裳,戴着一顶边塞特有的毡帽,背着一柄重剑,剑身磕在车板上,随车身抖动发出不深不浅的敲击声。
驾马的人持着马鞭,一路不语。
公输沁翻了个身,竹帘后天光大炽,隐隐有歌来——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注1)”
可是不知为什么,这首郑风却只唱了半阕,循环往复,没有另一半。她等不到,于是想要张口相和,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能撑着手臂和沉重的身子,匍匐着朝车外爬去。
车轱辘在碎石路上硌了一把,车身倾斜摇晃,将她甩出,被一只手稳稳扶住。逆光中,她看不清脸,心里却笃定来者,欣慰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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