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已经被妄想出来的天罚骇得失去理智,见他出现,将他死死拉住。不知是谁眼疾手快,在他身后猛地一棍子,将他径直敲晕过去了。
再醒来时是在乱葬岗——许是这一棍子敲得有些狠,血流如注,人们就以为他死了,将他随便一丢。
重九漏液回到城中时,天火已经灭了,他恍恍惚惚来到废墟,扒开层层余烬,只找到几片残骨和半只手掌。几根手指焦黑蜷缩,死死勾着一串红似烈焰的珠子。
玛瑙持珠上被重九施下了灵力,没有被烧坏。
他的小和尚,死时手中紧紧攥着他俩的信物。
重九心痛至极,就只剩下麻木,他无声地收敛了虚云的尸骨,捡回他尚未走远的魂魄,锁进灵囊。又花了四五年时间,想办法为虚云重塑肉身。
重塑肉身所需的材料不易收集,等他炼好躯壳,已经十年过去了,而虚云魂魄长久逗留人间,开始动荡不安,亟需大量乌药定魄,重九只好又来到天台山。
他鬼使神差地回到蓬溪县。
只是当他踏入这个令他痛恨万分的地方,却发现蓬溪早已焕然一新,那些人早已将他们忘了……而一切不过才过了十年,区区十年而已。
重九攥紧了手指:“人就是这么的可恶,他们毫无悔过。”
“阿溯?”虚云察觉到,不似活人般冰凉的手指轻轻抚上,将重九手指掰开,拢进自己掌心。他无知无觉,也不知道周围还有什么人,满心满意都是重九,朝着他笑得十分安宁。
重九难受了一下,低声道:“我的虚云,明明是个只会念经的小和尚而已。他什么都没有做错,那些人凭什么这么对他!”
他看着虚云,冷嘲一声:“……他总说他爱众生,可众生何曾爱过他?”
“所以我决定留下,收拾了一座荒废的空庙,塑金身,开经殿,让他们日日对着虚云磕头跪拜!”他继续说,“也因为,我终于将虚云的灵魂渡到新的躯壳中,却发现……”
萧倚鹤道:“发现他的魂魄少了一片,根本无法醒来,而且五感不全。”
重九点点头。
所以他不得不留在蓬溪,抱有一线希望,继续搜索虚云遗失的那片魂魄,同时开始在蓬溪人中挑选适合的五感,将其夺走,以供虚云使用。
重九说:“但是我挑了很多年,得到的五感始终与他不融,直到你们出现。”
他看了看朝闻道,“我感受到他的声音里有着巨大的灵力,而他又对我毫无防备。我恨蓬溪人,所以原本只打算夺蓬溪人的五感,但是……实在太诱-惑了,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也许错过了他,虚云再难找到合适的声音。”
南荣恪气得要上去打他,却被朝闻道拉住,摁在身侧。
“就你好脾气,”南荣恪闷闷地说,“你不这么好骗,他也不会得手!”
朝闻道“好脾气”地拍拍他的肩:“好啦!”
“……”南荣恪气得更加上头了。
前因后果已经尽数凑齐,众人均沉默了一会。
按道门规矩说,重九虽未及伤人性命,却也算是在人间作乱,虽然这“乱”连蓬溪本地人都没有察觉到。法理上,应该将他押回道门,再做发落。但情理上,是蓬溪人思想愚昧,害了虚云性命在先,真要罚得重了,又于心不忍。
可是如果不罚,将来若有其他人再犯……修士与凡间百姓之间力量悬殊,即便是再普通的修士,在凡人眼里都足以称得上是“神仙”,一举一动都牵扯甚多。
这也是历来道门都高居深山,自断红尘的缘故。
重九这事……总不好开了先河。
萧倚鹤若有所思地看向薛宗主。
“……”薛宗主对上他的眼神,立刻知道他肚子里蛔虫又往哪钻,出声道,“先将他押回太初,再做处置。”
押回太初剑宗,不就是薛宗主地盘了么,想怎么处置怎么处置。至于原则么……“薛宗主”三个字就是原则。
萧倚鹤欣慰一笑。
处置的事决定好了,萧倚鹤转向虚云,仔仔细细地将他观察了一遍,心道这幅躯壳确实是太逼真了,简直同活人一模一样,甚至皮肤更细腻,肤色更白皙。
只是缺少了点活人该有的热乎气而已。
他钻研精神又上来了,摸着下巴沉思了一会,还是想不通是如何做到的。若是早知道有这种办法,他何须跟薛宗主结契,依样捏个身体就是了,还能捏得同原来的自己一模一样。
这么一想,又有些心动。
“萧山主”不说名声如何,姿容上好歹是道门公认的“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当年与薛玄微是一门双美,称得上剑神山的门面!
总比“宋遥”这具小矮瓜身材强太多了。
萧倚鹤沉迷于自己的美色,笑眯眯地问重九:“你这重塑躯壳用的是什么办法?方不方便说给我们听听?我倒不是对什么重塑美貌感兴趣,就是单纯地好学。”
重九:“……”
薛玄微:“……”
第59章 长阳遗册 好师弟的吻技竟大有进步……
重九为难道:“此事涉及我门秘法……”
薛玄微的目光立刻越过众人看了重九一眼。
手腕上的金环猛地发紧, 重重绞了一下,重九气息一窒,对上薛宗主冷冰冰的眼神, 默了默,无可奈何地和盘托出:“我门禁地中藏有一本《长阳遗册》,里面记载了许多先辈尚未研究完成的秘法,其中有一种就可以重炼肉身,寄居灵魂。”
“哦?”萧倚鹤眼睛一亮。
重九叹了一声:“只是炼就躯壳所用的天材地宝极为罕见, 虚云这幅躯体所用的材料,最关键的几种也是我从宗门中偷来的,乃是镇在禁地中数百年的宝物。”
“这些年长阳门一直派人抓我, 也是因此缘由……只怕是,世间再难寻得第二套材料了。”
言外之意,是即便他们想偷师此法做些什么,也是无米之炊。
萧倚鹤闻此, 表情显然有些失望:“唉,那可惜了。”
他终于想起正事来:“你常年待在蓬溪,可知道近年来都有谁大量采买乌药?又或者, 是生面孔, 特别不一般的人。”
重九想了想, 摇摇头:“乌药本就是炼丹炼器中的常用药材,并不稀奇, 每个月各道门都有来采买。像是长阳门等靠丹修立足之门,又或者清静宗、傀儡宗、丹霞谷等大宗门派,采办数量更是难以统计。薛宗主的太初剑宗,每年也会采购一些炼制清心香。”
萧倚鹤看向薛宗主,然而薛玄微一脸茫然, 反倒是朝闻道应和说:“的确如此,门中俗务向来是我师父操持。”
萧倚鹤心想,敢情某人就是当了个甩手掌柜。
“说起来,朝道长去哪了?”
朝闻道说:“你们走后,门中传信来说是有些急事,须得师父回门中一趟,说是明天便能赶回来。”
萧倚鹤:“哦……”屋里少了个赏心悦目的美人,还是挺明显的,但他只是随口一问,倒也没那么关心朝惜之的去向,“白家公子,你继续。”
重九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只好硬着头皮说:“除了道门,凡间药材商与医铺也是要用乌药的,用量也不小,而且来采购的管事经常换来换去。你这么问,我很难想起什么特殊的人来。”
萧倚鹤又提示了一下:“那你可曾见过一个持扇负箫的人?看着是仪表堂堂、温文尔雅的那种。或者你家……小和尚,见没见过?”
重九转而在虚云手心里写划了几个字,虚云反应了一会,也摇了摇头。
两人四目迷茫。
要是说起来,重九和虚云两个能有此番惨境,与宁无致脱不了干系,要不是当年宁无致假冒神君在蓬溪县作乱,也不至于让后来的虚云遭了殃。
只是傀儡宗虽是旁门功法,但却绝非邪门到需要人血来修炼。萧倚鹤还没有想出,宁无致究竟是为何要如此,除非是,他自身需要。
“……”萧倚鹤皱眉,如此说来,靠乌药也行不通啊。
这下线索又断了。
正在沉思,便有低沉声线传入识海:“是不是该饿了?”
他恍惚抬头,一张熟悉面孔映入眼帘,薛玄微正敛眉看来,抬起食指点了点自己的颈侧,微微一动眉梢,既隐秘又期待地暗示着。
萧倚鹤一瞬间都搞不懂,到底上瘾的是自己还是他。
他堂而皇之地看了回去。
他们两个“眉来眼去”,一旁的重九看着窗外,见楼下人声熙攘,空气里飘着蒸饼子的香气,忽地出声恳求道:“明日是社日正典,押解回山之前,我能不能带虚云出去玩一玩?亥时之前一定回来。”
依薛宗主往日公事公办的脾气,恐怕是不成,只是这回薛宗主心情格外好些,竟允了,只在他二人身上落了一道追踪符咒。
很快屏退了众人,朝闻道也带着重九和虚云下去安置了,屋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萧倚鹤踢了鞋子往床上一靠,困得睁不开眼。
却蓦地感觉眼前一暗。
他抬眼看过去:“你干什么?”
薛玄微声音一沉:“喂你。”
“……”萧倚鹤将他向外推,挑唇一笑,“昨天喂得够多,今日倒也不必这么心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