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倚鹤想,佛子原来也会动情。
一屋一田,两人一猫,日子本来可以这样安安静静地过下去,然而好景不长,正是这年的夏天,蓬溪县雨水暴涨。
天雷阵阵,虚云自睡梦中惊醒,冒雨打开院门,看到满脸焦急的吴小海。
吴小海抹了把脸上的水:“大师!莲池的小堤决口了,混着淤泥的水倒灌进周遭的田地里,一下子冲毁了十几亩菜畦!”
虚云心里咯噔一下,披起雨蓑便要出门,重九近日自觉经脉里的瘀滞有所好转,便尝试着打坐修炼,眼下正在入定,对外事一概不知。
便没有叫醒他,只留了张纸条:“阿溯,我去莲池看看。”
一顿笔,想了想,又加了几个字。
“等我回家。”
然后便带上门,匆匆跟着吴小海去了。
虚云摸了摸脸,他第一次写“回家”这样的字眼,有些陌生,又有点期待,又想重九醒后看见会是什么表情,“等我”这样的字眼会不会太孟浪了?
一路上虚云胡思乱想,直走到河边,被哗哗倒流的泥水惊醒,才见现状之凄楚。
不少百姓正捧着毁坏的秧苗大哭。田地菜畦淹了不说,莲池也毁了大半,离河岸近一些的房屋也有垮塌的风险。
虚云收起多余的心绪,一门心思先处理眼下乱况,其他人帮着抢救田地,清理淤泥,将惊慌失神的百姓拉离河岸。
到了后半夜,雨水渐渐地息止,吴小海见人手不够,朝虚云喊道:“大师,雨停了,我再去叫一些人过来!你也不要离水边太近了!”
虚云顶着狂风挥了挥手:“知道了!”
吴小海刚走不久,虚云正仰头看着雷鸣阵阵的天空,思考天亮后该如何整治田地、重筑莲池——突然远处“轰隆”一声巨响!一道炫目的蓝紫色闪光刹那映亮了眼底!
他看向那紫光爆开的地方,正是吴小海去的方向!
虚云心中隐有个极坏的预感,拔腿便向那紫光处跑去,还未走近,紧接着又是数道惊雷落下,那紫光越来越大,滚成个丈高的紫火球,所到之处,瞬间燃起熊熊烈火!
一个妇人被众人拉扯阻拦着,跌在路边大喊大哭:“——小海!我的小海啊!当家的……”
虚云一惊,是吴小海的母亲!
一个裙摆破烂的少女恍惚地盯着火海,肘上脸颊都是擦伤,露出的小腿上有一块烧焦的皮肉,仿佛是临危之际被人用力推出来的,她吓傻了,面色发青,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火球越滚越高,眼看着要吞噬一整条街,向人群袭来,虚云一把拽起妇人:“先离开!”
跑了没几步,那火球“砰”一声炸开,巨大的热浪将众人拍向四面八方,虚云亦被掀出数丈,后背和后脑撞在一只石磨上,疼得他几乎昏厥过去。
两眼昏花之时,百姓之中有人尖叫:“……是神君!神君降怒了!”
惊恐之中,人们又一次想起了当年神君第一次降怒,也是挥挥手招来一道惊雷,劈得地面焦黑,还烧去了庙祝的半身袍子。
有人点了点身边的人,战战兢兢道:“吴小海,和那几个……都不在。”
众人四下一望,更生出了恐惧之心——那几个年轻人,正是天天跟在虚云屁-股后头的!就是他们砸了神君金像!暴雨,大水,天雷,野火……一下子全都对号入座。
人群里一顿叽叽喳喳,百姓的惶恐攀升到极致,纷纷朝着一片阴云密布的天空磕头,乞求神君不要怪罪。
……不是的,这不是什么神怒。
虚云支撑着想要站起来,但很快就天旋地转,他再度跌在地上,努力地张了张嘴,但是疼痛让他说不出话来。他伸手一抓,满缝鲜血和焦土。
好似这四年多来的努力,都如同这场天降野火一般,焚成虚劳。
气息奄奄的虚云被人抓起来,拎着领子质问。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天雷轰隆一响,天际猛地炸亮,庙祝回想起上次自己险些被雷火烧死的时候,吓得浑身颤抖:“不是我们,不是,是他蛊惑我们背叛神君谕旨!”
虚云后脑不住地流血,脸色惨白,微弱地摇了摇头:“这只是地滚雷……”
然而一番喧哗之中,他的声音根本微不足道。
失去了儿子的吴小海母亲看向虚云,眼里流露出怨毒的光芒,尖叫道:“都是他,是他蛊惑了我的儿子,害小海枉死!将他扔进天火里,向神君赔罪!”
“对,赔罪……”
一群人似终于回过神来,七手八脚地上来捉住他。
虚云微微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但很快他微末的挣动就被一顿五花大绑所镇压,甚至不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
与虚云重九相熟的年轻小子们从河边赶来,见到火光冲天,大惊失色,可还没冲过来,就被长辈们按在地上。
他抬起脸叫道:“住手!你们做什么!”
周围七嘴八舌地道:“旺苗,你醒醒,他是妖邪!”“是啊,天降大雷,把吴小海他们都烧死了……”“是妖邪,神君发怒了!”“你别过去,小心死的下一个就是你!”
李旺苗刚挣脱,又被四五个人同时扑在身下:“你们疯了吗,大师对你们那么好,你们怎么能……唔唔!”
他的嘴被用力堵上,很快就被吓红了眼的乡亲们拖走。
众人看向县长,问到底该怎么处置虚云。
县长是个墙头草,眼见天罚如此可怖,那些参与砸毁神君金像的人,已经烧死大半,他哆嗦了一下,看也不敢看虚云一眼,潦草地挥了挥手。
李旺苗挣扎间奋力回头看去,震惊地望着三五个男人似扔一袋猪草一般,将虚云高高抛进了火舌里。
烈焰如炽。
此时虚云的手腕上还缠着玛瑙持珠,重九说过,只要他唤一声,无论发生什么,他的“阿溯”都会不远千里回应他。
被抛起时,虚云紧闭双唇,咬住了牙关。
……他不想他的阿溯也被伤害。
落入火中的那刻,一道白影也跟着蹿了进来,用小小的身躯挡在他面前,撕咬他身上的绳索。
“珍珠?”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刹,虚云仿佛看到一道缥色衣影远远地飞来,似落进他空荡心原上的湿露,他的心缠-绕着大火,一下子宁静下来。
原本,他是想在这里定居的,将来还俗,就在城外湖边建一个带菜畦的小院子,扎几墙篱笆,养上吵吵闹闹的鸡鸭,也给珍珠垫个柔软的窝。
屋前栽下桂花,屋后种下葡萄。
此生他已对不起佛祖教诲,终究没有断得红尘,却不愿再辜负重九深情。
可惜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阿溯……”
那是他最后发出的悲叹,也是“珍珠”最后瞬间的记忆。
……
烈火不仅灼烧起虚云的身躯,亦焚上萧倚鹤的意识。
他如今身陷在“珍珠”的记忆当中,不知该如何脱离。珍珠投火护主,正当他以为自己也要跟着葬身火海……
“叮当——”
珠沉玉碎。
紧要关头,萧倚鹤的意识被一下子抽离。
烈焰灼上皮毛的场景依稀在目,他猛地一抽搐,坐起来,浑身还幻觉一阵阵火-辣辣地疼。好半晌才艰难地张开眼睛,不知今夕何夕,就感觉到自己被人牢牢锁在怀中。
而这人气息温暖熟悉。
对方掌心流入的灵力入渗入干涸沙漠的冷泉,浇灭了他的灼热。
在玛瑙持珠里做了好几年猫,猛地回到长手长脚的人躯,还有点不习惯了。又突然觉得还是当猫舒服,想睡哪里睡哪里,想咬谁就咬谁。也不必去在乎谁的脸色。
萧倚鹤可惜了一阵,又松了口气,重新向后一栽,躺回薛玄微的臂弯,扭头埋进他胸口。
不敢看他的表情。
躺在薛宗主怀里,他都隐隐感觉到了周围的低气压,快要将小殿凝出霜花来。
当然,萧倚鹤是能想象到的,自己偷偷解开客房禁制,偷偷跑出来……薛宗主一定很生气,或许还生气到要打他屁-股。屁-股不是不能打,但是不适合在这里打。
萧倚鹤闭着眼,耳朵尖发红,不要脸地道:“……喵~”
显然,薛宗主浑身都僵了一下。
妙啊。
第58章 五感不全 这般美貌的郎君,我怎么舍得……
萧倚鹤在他心口蹭了几下, 是猫一样由耳及额,顶在他胸前乱揉一气的蹭法。薛玄微虽没养过猫,但他常年豢鹤, 宠-物讨好主人时亲昵的动作大同小异。
薛宗主以为他又被什么魇住了,面色有些复杂,良久抬起手在他头上摸了摸,以示安抚。
萧倚鹤心里发笑,心想这下他总不会张嘴就要斥责自己, 这才状若浑噩地眨了眨眼,揉着脑袋道:“嗯……薛宗主?你怎么在这里?”
果然,薛玄微没有兴师问罪, 只是撇去一眼:“感应到你我之间魂契动荡。”
萧倚鹤轻咳一声:“发生了一点点意外。”
此时重九,或者说“白溯”,还倒在地上没有苏醒,许是方才意识被一同拽进了持珠当中, 又重历了当年噩梦,受了颇大的刺激,一时醒转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