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璟盯着他,海蓝色双眸须臾就涌出水汪汪的泪花来,他认得出,眼前的就是他日思夜想的沈清许:“哥哥,哥哥……”
沈清许未答,依旧自顾自地道:“阿璟,别哭……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只希望,你能够健康快乐地生活下去,其余诸事,不可强求……”
“阿璟,我知道,或许让你理解这些还有些难,不过没关系,离开沈家村,出去看看罢!五州花团锦簇,烈火烹油,你替我去看看……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爱着人间,”沈清许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忆灵中最后的力量耗尽,“……亦爱着你。”
沈璟哭着:“哥哥!”
他最后唤了一声“阿璟”,便一头栽下。
薛玄微立刻半跪俯身,眼疾手快将他揽回,他竭力压制才没有在方才他对着沈璟剖白时而拆散二人,此时面色沉冷,只将这人搂在自己怀中,失而复得,珍而重之。
忆灵终于耗尽,渐渐溃散,萧倚鹤被余势所影响,梦呓般喃喃:“爱着你……”
他的头无力垂在薛玄微肩头,片刻微微睁开眼睛,他迷迷糊糊地转过脸颊,还有一点神志不清,本能抬手抱着他的脖颈,低声唤道:“……薛玄微?”
薛玄微心神一动:“嗯。”
他扭头看了一眼,见沈璟跪在地上,很久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一瞬间这段忆灵爆出了空前的力量,几乎将他识海烧得滚烫,他一时难以测料,这才让它跑了出来。
一点碎如霜屑的灵光落在沈璟手背,如水般融化了,仿佛是沈清许在轻轻哄慰他。
萧倚鹤:“沈璟?”
沈璟碧蓝的眸子,真如海一般,浮起万千揩拭不去的浪花,他挣扎着站起来,扫了眼歪靠在薛玄微怀里的萧倚鹤,他突然意识到什么。
他学做人学得非常好,偶有逾矩,也并不过分,病故的沈清许不可能识破他妖物的身份。可方才、方才沈清许的忆灵分明是知道的……
沈璟跌回地上,本就苍白的脸色迅速地衰败下去。
萧倚鹤两人亦能明白,他为何如此沮丧。
——沈清许并未第一时间去投胎转世,他看见了自己死后的事情。也许剜出忆灵的时候,他也是清醒的……只是沈璟看不到他。
沈璟咳了两声,突然吐出一口腐烂般腥臭的海泥:“我本该生活在海里,阴差阳错被海船捕捞了上来,辗转数地,始终不明白这干旱无趣的陆地人间究竟有什么好,连水池都那么小……哪里有在大海里痛快游泳有意思?”
“可是清许哥哥那么好,握着我的手教我写字,一起靠在树下念书,我们赶着驴子进城逛市集。”沈璟怀念道,“我舍不得哥哥。可是我为什么总是做得不对。”
萧倚鹤正想说什么,却听薛玄微道:“你所为,是逆天之事。”
沈璟抬头。
薛玄微说:“欲行逆天之事,需有逆天之力,更须承受逆天之代价。”
萧倚鹤转头看了看,不知是不是错觉,薛玄微的样貌好像更年轻了一些,他忽然想起此前沈璟所言——薛玄微魂魄有损,会受蜃力影响,在梦中待得越久,越危险。
他不由担忧起来。
沈璟望着他,视线迷茫:“你亦行了逆天之事,代价……”没有说完,他又呕出一口腥水,瘦弱身躯躬缩成团。
萧倚鹤伸手探他的灵脉,心下一惊,他的身体里竟被种满了儡网,四肢百骸几乎被这霸道儡术侵蚀干净,满身疮痍。
拂去一层,随即骨缝间就又生出一层,如此密布的儡网,绝不是一朝一夕间就能种下的。
萧倚鹤咬牙:“——宁无致!”
他难以置信,当初宁无致是那般霁月清风,愤愤不平地跟他们痛斥催血门妖法害人,而如今,他自己竟也做下这种向活人体内布儡网的恶术!
沈璟一顿,突然不受控制抓向萧倚鹤,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杀,杀了他!
“小心!”薛玄微顷刻将人带起,那道裹满杀意的爪风擦着后背而过,薛玄微并不留情,一脚将沈璟踹开。
沈璟摔在不远处,好一会才爬起来,这一下倒又将他摔清醒几分,他以手抚面,艰难道:“我支撑不了多久了,这个蜃梦耗费了我太多法力,之前融灵也透支了我一部分力量……”
他一挥手,一束流光飞向天际。
“尚善城门已经打开,马上外面的天就黑了,你们快走吧。我还有件事要去做。”他要将这些年誊抄的书册放到识字堂中,要写一份告罪信交给村长,还要去沈清许墓前。
他看向萧倚鹤,犹豫着,“你能不能……算了。”
萧倚鹤唤道:“阿璟。”
沈璟微微睁大了眼睛。
蜃梦的天际突然跃出一束金光,是刚刚破云而出的朝阳。萧倚鹤眯着眼睛,梦中日光不烫,但格外璀璨,他以“沈清许忆灵”的口吻,唤他:“……阿璟,保重。”
那双海色眸子又蒙上薄薄一层水雾,沈璟摆摆手,刚一起身,身形就晃了一晃。
萧倚鹤收回视线,看了薛玄微一眼,正欲与他一同赴往城门,离开此处。
左腕处却突然灵光大作,那几乎被萧倚鹤抛之脑后的牡丹咒纹猛地一亮,崩散出千百道金芒——
第42章 补汝之魂 一张微凉的唇落在了他的唇上……
下一刻, 萧倚鹤的胸口被猛地从前贯穿,磅礴魂魄之力从伤口处涌出,如烟如瀑。他不可置信的低头看去, 一张嘴,吐出大口的魂烟。
紧接着他向前踉跄几步,跌入薛玄微的怀抱。
他感觉到薛玄微在颤抖,从耳边嘈杂风中分辨出他剧烈的喘息。
薛玄微低头看了一眼,如此一剑, 魂魄几乎崩散,他望着身周溢散的萤光,迅速定下神来, 以掌心覆在萧倚鹤心口,源源不断白雾般的东西顺着袖口,流进他的胸前,与他融为一体。
萧倚鹤满脸虚白, 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把握住了薛玄微的手,阻止他的动作。
薛玄微皱眉呵斥:“松手。”
萧倚鹤不肯, 攥着这只手, 恨恨地咬了一口, 但他实在没什么精神,牙齿已经扣在了皮肉上, 却只是轻轻磨在他掌侧,更像是叼着猎物不舍得咽下,只留下浅浅一圈湿意。
点点流萤仍从他魂魄中飞出,薛玄微冷声训斥:“容不得你胡闹。”
但无论怎么说,萧倚鹤都固执地摇头, 不让他继续,只要他往自己胸前伸手,免不了要上手上牙胡搅蛮缠。
薛玄微沉默了一会。
倏忽,脸被捉起。
萧倚鹤腰身的大半重量全靠薛玄微揽着,才不至于跌落到地上,此时微微仰头与他视线相对……十七八岁模样的薛玄微,理应是青涩稚嫩的才对,但那双浓墨一般的眼却暗藏着黝深,令人莫名惶恐。
“再不松手,就别怪我唐突了。”
他脑子里有些混乱,没想明白这是什么含义,只是怔怔地看着,直到一张微凉的唇落在了他的唇上。
不等他反应过来,随即一条软物舔开了他的唇缝。
萧倚鹤僵住。
咚,咚,咚……心脏响似惊雷。
薛玄微的手掌还被他攥着,且攥得更用力了。
薛玄微不由分说继续为他补魂,只是原本该由心口灌入的魂力,却暗度陈仓,转而从那被他强行舔开的唇缝当中滑入,如一缕缕凉烟,在身体中游-走几许,循着那个伤口而去。
补魂,即是以己魂,补汝魂。
所以沈璟才说,薛玄微魂魄有损,而损裂的那部分就在他身上——薛玄微曾经给他补过魂!
他的顽疾,头痛,是因为魂魄空虚所致。而之所以这宿疾一靠近萧倚鹤便能缓解,正是因为自己体内魂魄中的一部分,原本就是属于薛玄微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萧倚鹤在以口渡魂的震撼中才想明白这些,须臾就双目晕眩,不知东南西北,直惊得透不过气来,慢慢闭上了眼。
薛玄微将他搂在怀中,按在自己肩头,又熟稔地将散落四周的魂魄萤光收敛进袖中,以一个小型阵法牢牢锁住袖口。
接着便腾裹起一阵飓风,强行御灵力冲向城门。
……
梦外,沈家村。
“咚——!”一声巨响。
两个身影如星流霆击,被锤向村舍院墙,猛地撞碎泥夯的土墙,重重摔在了地上,吐出一口鲜血!
刹那一道白光迎头掼来,南荣恪啐出一口血沫,半跪而起,一把抓起落在废墟之中的无怨剑,横于身前——一股强横无匹的力道将他生生向下镇了数寸。
膝盖传来剧痛,他浑身污泞,眼底发青,此时连站也站不起来,只能持剑硬扛。
他抬起头,眼神惊撼。
只见宋遥身形清绝,手中流光烁烁,剑意蓬勃——竟是寸心不昧!
他看着面前这个“宋遥”,胸口刺了一箭,右臂也被他跟朝闻道齐力卸下,却依旧如不死战神一般,笔直地挺立着,他没来由的升起一股战栗。
南荣恪甚至来不及想他为何能够挥使薛宗主的灵剑,嗓音沙哑地唤道:“宋遥……醒醒!”
旁的村民,入夜无非是打糕绣花,宋遥倒好,入夜便要发凶舞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