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半年后有一天,两个胆大的兄妹跑上山来,从脚边捡了石头,一块又一块地朝窗户上砸。石块投出,沈清许下意识去拦,却眼见石头径直穿过自己的身躯,只能无奈地看着他们砸破了窗。
“疯子!”他们边骂边哈哈大笑,“死疯子!自己死了哥哥,却来祸害我们!”
窗上砸了数个大洞,其中的小女孩害怕道:“他不会发现是我们,来、来打我们吧?”
另一个拍拍脏手道:“一个疯子,分得清村里谁是谁吗?”
小女孩噘着嘴:“可是,可是这也是沈先生的家,他以前教我们认字,是个好人……”
男孩哼了一声:“沈先生要是知道他弟弟到处在村子里发疯,也一定会被气活过来的!”
沈清许茫然地又听了好一会,一时心绪难宁,在院中徘徊。
……阿璟疯了?怎么疯了?
他早上出门时,还有条不紊地生了灶火,闷上了饭,将菜园和小盆景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怎么就疯了?
沈清许想不明白,怔怔地就往院外走,可还没跨出院门,就迎头撞在了一道无形墙面上,他两手摸着那堵“墙”,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发现确确实实没有任何缺口,心中气馁无比。
这日阿璟回来的有些晚,锅里的米都烧干了,沈清许急得团团转,想伸手去抽柴,但阴魂毕竟怕火,他才一探手,就被火苗烧去了好几根手指头。
他奈何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锅台里冒出一缕缕焦糊的黑烟。
他坐在往日阿璟修剪花枝的小凳上,直等到天色擦黑,才堪堪望见小路上一抹消瘦的身影。
沈清许冲到院墙前,心里刚松下,却又发觉他走路姿势不大对,似乎有些瘸拐。
“啊……”他发不出声来,喉咙里似漏风一般,只好讪讪地闭上了嘴。
等沈璟走进了院子,沈清许围着他飘了好几圈,看他衣裳破了,脸颊也脏兮兮,好似跟人打过架。
他心里默默地唤着“阿璟”,沈璟似感应到什么般,抬起头来张望了一下,视线从沈清许的魂魄上扫过,并未停留,很快就又低下头去。
这之后,沈璟的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回来的一天比一天晚。
有时候带着伤,有时候脏兮兮的似个泥猴子。
沈清许不知道他究竟在外面干什么,因他回家后一句话都不会说,只是闷头抄书写字,白日就将抄好的书本带出去。
那些手抄书究竟去哪了,他并不知晓。
他越着急,就越感觉自己无能为力,每日能做的只是浮在墙头,企盼他平平安安回来。
期间再也没有村民上山来,沈璟也鲜少再受伤。看似是两厢无事,可沈清许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大。
如此情形,维持了五年有余。
那禁锢沈清许的力量终于有所不支,在某日正午,裂出了一条细缝。
他想也不想,将自己从裂缝当中挤了出去,顶着魂魄消散之苦,一头扎向了山下的沈家村。
——然而等待他的却是寂寥荒芜的菜畦,破败的村口,和惶惶恐恐东躲西藏的村民。
第41章 无愧无悔 玄微……好心肝,亲师弟……
村中弥漫着一股海潮的味道, 腥冷凉涩,沈清许一路走去,见村中景致荒败, 只有零星面黄肌瘦的妇孺,他一时奇怪,便钻进几间村舍中查看。
青壮年们不知何故,竟都瘫睡在床。
他并不能将人唤醒,只好顺着腥冷味的源头浮去, 正是沈家村那座识字堂,自沈清许病故之后,村中便再无像样的先生能教孩子们读书了, 因此识字堂也荒废了许久。
沈清许从坍裂的门板缝隙里钻了进去,就听见扑通一声,仿佛什么东西倒下。
接着侧屋当中传出说话声。
沈清许趴到窗缝当中窥视,猛地一惊, 只见一村民瘫倒在地,沈璟正将手从他额前收回,顺势将一道白光从村民的体内引了出来, 收进他腰间的锦囊当中。
“为什么都不肯好好读书呢?我明明好言相劝, 却都不肯听……”
又一道温和的声线道:“人生来如此, 好逸而恶劳。”
沈清许悄悄地靠近,从另一处缝隙看到那说话的人, 屋中半阴半明,那人浸在昏暗当中,只有破落屋瓦投下一束斜光,照亮一双沉静如墨的眼睛。
那双眸虽不锋利,但给人以神鬼难测之感。
沈清许听见沈璟唤他:“宁先生。”
沈璟欲言又止:“这蜃梦……”
宁先生道:“蜃梦乃是蜃族秘术, 可于梦中自创一个小世界。你不是要报恩,要完成他的遗愿吗?梦中世界,人人知书达理,明辨是非,岂不甚好?”
沈清许纵然已是无声无息的一抹游魂,却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见“宁先生”袖中一直把-玩着什么,他被吸引住,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好像是一支玉箫。
沈璟似下定了决心,点了点头,又道:“那通过蜃梦……真的可以复活清许哥哥?”
宁先生笑一声:“蜃梦之中,你即法则,你即天地。”
没来得及细看,他停下了动作,那支玉箫匿而不见:“况且,你不是已经试过了。”他的视线停留在沈璟腰际的锦囊上,“只要有忆灵……又何愁无法复活沈清许呢?”
复活我?
沈清许神情一顿。
这么多年过去了,阿璟竟然还在想着这件荒唐的事!
“可是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能聚回他的忆灵,也是脆弱不堪……恐怕经不住融灵之术……”沈璟似乎还在犹豫,宁先生已经起身,沈璟紧跟两步,“你去哪?”
“与其与我废话,不如想想办法,别让愚昧的村民坏了你的大计。”宁先生不耐烦道,“我去给你寻一个,足够支撑融灵的魂魄。”
沈清许看他已行至门前,立刻藏了起来,离得远了,沈璟的声音只能听得断断续续:“……为何帮我?”
宁先生推门而出,听了沈璟的质疑,笑得前仰,好一会才止住了,扶着玉箫慢悠悠道:“那自然是因为……我心地良善呀!我这人,向来便喜欢锄强扶弱,见义勇为。”
沈璟:“……”
宁先生仰头看了看碧蓝如洗的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支玉箫自袖口滑入掌心,他反手握住,凌空一挥,一方金光辉映的大阵如一只倒扣的巨碗,泰山压顶般笼罩下来,将整个沈家村扣在其中。
“再帮你一次,这阵法,可进不可出。”
沈清许自墙后露出一只眼,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翩翩公子,黛衣锦相,腰中斜插着一把骨扇,那支玉箫清素秀丽,如冰无暇,仿佛有隐隐光华流动。
铺过阵法后,玉箫就又被他收回了袖中。
即便以沈清许粗浅的见识,也知这玉箫绝非凡品。
“宁先生”忽地感应到什么,扭头向他藏身的墙角看来,原本文雅玉质的皮相突然裂开——
他心神大骇,猛一清醒,倒退踉跄几步,一脚踏空!
再睁开眼,心如擂鼓,一转眼……只见床前杵着一个人影。
他头中疼痛,大片的记忆在脑海当中糅合,有他自己的亦有沈清许的,于是迷迷糊糊地伸手过去,困顿地道:“……玄微,大半夜站着做什么呢?”
然而还未握到“薛玄微”的手,陡然一道寒光袭来,他本能一个骨碌滚到内侧,外侧的竹板“轰”的一声被砍出一个硕大的窟窿。
……一只利斧陷在窟窿当中。
这人影正两手拽着往外拔那只斧头,萧倚鹤大惊失色,趁机翻身爬起,从另一头滚下了床榻,循着记忆在一片漆黑当中向门口摸去。
然而原本是门窗的地方,此刻却竟全是光秃秃的石墙,墙缝当中用泥水夯实了,他又向四周多摸了一圈,全是这样厚硬的墙面,不禁低骂一声,回头一看,那人已经拔-出了利斧,正拖在地上向他走来,擦出长长一道刺耳的声响。
他眯着眼睛费力地辨认了一番,突然叫道:“——沈璟!你疯了吗!”
看个头穿着,那人影正是沈璟无疑,可此时沈璟并不应答,只管扬起斧头,继续朝他劈砍。
“我可是沈清——”
话音刚落,“轰!”又是一斧呼啸而落,砍在了脚边。
萧倚鹤:“……许。”
他倒退数步,贴着石墙与“六亲不认”的沈璟周旋,好险有几次被他的利斧给削到了头发,一边跑一边口中乱叫一气,烦躁得沈璟屡屡劈歪。
萧倚鹤试图以禁术聚气为剑,然而“沈清许”的忆灵一直躁动不安,在识海当中横冲乱撞,令他难以凝神聚意。
“嘶……给我安静!”
忆灵只是一团承载记忆的灵团,自然不可能像真正的“沈清许”那样,心慈善良,会对他手下留情。它如同世间所有靠寄生存活的生灵一样,本能地想要侵占他的魂魄。
方才一场噩梦,更是刺激了这团忆灵。
从魂魄中剜取忆灵是什么滋味,沈璟后来又是如何取得沈清许忆灵的,这些萧倚鹤虽然不知,但是融合忆灵的痛苦他确实体会过,想来前后二者并无太大差别。
此时这团忆灵似乎极度恐惧,想立刻就要占有他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