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倚鹤疼得按住脑袋,躬下腰去,意识有一瞬间的涣散。
但就这一息偏差,沈璟猛地扑来,才要躲避,石墙就剧烈抖动起来,他蹒跚两步,终还是被发疯的沈璟扑了个准,一头跌在地上。
沈璟妖性大露,张口要咬,萧倚鹤强行压下滔天作浪的识海,霎时攥紧五指,勉强汇聚魄气,双目中突然血光大盛,一道喷薄而出的灵光幻做利刃自他掌心飞速凝出,直奔沈璟面门而去。
沈璟抬臂来挡,却被无往不利的灵刃刺穿手掌,尖叫一声被钉在石墙上。
灵波余势随着他这凝聚多时的一击一圈圈散开,整座石室轰轰然摇动不止。
一股甜咸热浪涌上喉头,被萧倚鹤无声压下,他又在掌心凝出一刃。
观他这一刃锋芒锐减,沈璟立刻抓住破绽,不待他将灵刃凝完,便撕脱被钉死的手掌,扑杀上去。萧倚鹤避无可避,被一团硕大妖气撞在地上,登时头晕目眩,咳嗽不止,险些失去力气。
沈璟四肢盘踞蹲在他身上,冰冷腥咸的鼻尖在他脖颈周围盘绕,似乎是寻找易于下口的好位置,阵阵海潮冷气喷到他的肌肤上。
刚张开嘴——
一声巨响!
凝练如铁、坚-硬无比的石壁上骤然被割裂出道道细纹,紧接着那纹路扩大,发出阵阵石裂声响。
砰——!
尘埃飞扬,石面四分五裂,竟被生生撕裂出一个口子来。
薛玄微一脸霜寒地伫在破开的洞口处,望着两人上下交叠的姿势,面色一沉,见他只管呆愣扎眼,语气更咸:“你还要与这东西打情骂俏到什么时候?”
萧倚鹤:“……”
看他不动,薛玄微又道:“舍不得?”
萧倚鹤:“……”
不愧是薛宗主,真的很会说话。
在他破墙而出的那刻,沈璟的视线霎时转到薛玄微身上去了。
薛玄微一剑纵至,庞大灵流直接将沈璟掼到对面的石墙上,砸出个巨坑来。
萧倚鹤趁机窜了出去,爬起来便跑,跑了三五步,一只手从背后握住他的肩膀,未及反应,被仰面朝后拽了过去。
他惊叹一声,后背与一具结实的胸膛相撞,再一仰头,就听见薛玄微的声音:“跑反了。”
紧接着肩头被裹上一件外袍,袍内的热度如温暖茧壳将他包裹起来,萧倚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郁滞在胸腹之间的寒气尽数吐出,才觉得活了过来。
视线再一次清明,萧倚鹤这才看清了“沈璟”的真容。
幽暗月色之中,沈璟通身白皙,发睫唇齿俱白,渐露海蜃妖相,诚然美得不可方物,但实在是海咸味太重。萧倚鹤自小在陆中长大,虽爱看海,但讨厌海腥,此时更是觉得自己浑身上下也被他沾了一身的海蛎子味儿。
他抬起手闻了闻:“……完了,我魂魄臭了,洗不干净了。”
“……”薛玄微看他还有心思说笑,想来并无大碍,便将他向后一拨,挡在身后。
萧倚鹤侧目看他掌心凝着一团赤红剑气,心下惊愕,定定地注视着。
薛玄微道:“怎么,傀儡宗的血篆术法,只许你用,不许我用?”见他这种表情,便知他此时就是“萧倚鹤”,而非“沈清许”,心中一颗巨石落地的同时,又难免瞪了他一眼,“过后再与你算账。”
萧倚鹤闭上嘴,溜到他背后,不敢搭话,只管一门心思约束识海里不安分的忆灵。
望着在地上摸斧头的沈璟,又忍不住问道:“突然这是怎么了?”
薛玄微道:“你方才眠中唤冷,我出门拿手炉,只一眨眼的功夫,他便冲了进去,接着院舍就平地垒起丈厚石墙。我听见你在石墙中一直喊……”他一顿,凝握剑气的手攥了攥,“总之,他被人控制了。”
萧倚鹤纳闷:“我一直喊什么?我什么时候喊了?”
薛玄微回过头,淡淡道:“……没有什么。”
萧倚鹤不服:“说!”
薛玄微道:“你若非要问,定会后悔。”
萧倚鹤自然不信,方才他与那沈璟在石墙内“秦王绕柱”,脑袋差点被他砍掉,再如何慌不择言,不要脸面,也顶多就是哭爹喊娘叫师父,还能有什么?
薛玄微向他瞟了一眼,眸色深处闪过一丝幽深。
良久,看他是铁了心要知道,不由短促地呵了一声,似笑似叹:“这可是你自己非要问的。”他须臾恢复平静,缓缓地正色道:“你喊道……”
“玄微……好心肝,亲师弟,救我。”
萧倚鹤:“…………”
薛玄微垂眸:“你说,让我不要丢下你。”
“你又说,”薛玄微一本正经,“你还年轻,不能这么死了,出来之后要与我……”他斟酌了下用词,又觉得没必要,是该叫他听听自己的浪语,“……开荤。”
萧倚鹤:“………………”
薛玄微挑眉:“什么是开荤?”
萧倚鹤清咳两声:“就,就是一起吃肉呗。”
薛玄微笑了一声,了然地嗯了一声:“那唤我名字,叫我师弟,心肝呢?”
萧倚鹤闭了闭眼:“薛宗主,这个、这是三件事情,不能混为一谈!”他摆摆手,硬着头皮道,“你是你,心肝是心肝,师弟是师弟,自然是三个人……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薛玄微点点头:“可我听说,你在太初剑宗修行时,峰中排行最末,并无师弟。”
“……”萧倚鹤道,“是……南荣恪的师弟,那自然也是我的师弟。”
薛玄微又冷笑一声:“原来如此。”
他没有再追问所谓“心肝”,即便不问,薛玄微也大能揣测他会说“心肝自然是我道侣南荣恪”云云,只抬手一挥,剑气裹挟着凌厉飓风卷向刚爬起来的沈璟。
嗵!一声,又将他摔打在另一面石墙上。
无端迁怒,看着就疼。
萧倚鹤直感觉那被摔的就是自己了,不忍看,他偷偷瞄了一眼薛玄微,总觉得他应当是知道了什么。石墙碎裂的声音将他拉扯回来,他忙道:“沈璟是梦主,堪称得上是此间天地的造物主,谁还能控制得了——”
话音刚落,他就自行得出了答案,神色骤然黯了下来:“……如果是宁无致,那倒是不稀奇了。他可是傀儡道上的天才,控魂纵儡,独步天下。 ”
薛玄微皱眉:“宁无致?”
萧倚鹤道:“我在沈清许的忆灵里,看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正是这些记忆,既刺激到了沈清许的忆灵,也刺激到了萧倚鹤的魂魄,直接打乱了融灵术,他才能这么快就恢复自我。萧倚鹤将方才所见简要与他说了一说。
薛玄微听罢,眉壑更深:“你说‘知我’在宁无致手里,沈家村的杜门大阵也是他所设?”
虽然听起来过于离奇,可据“沈清许”游魂所见,正是如此,萧倚鹤只能点头:“是无致,却又不像无致。他整个人的状态看起来……很邪。”
薛玄微道:“然‘知我’与‘寸心不昧’一样,是有灵之物,并非随便什么人都可挥使。更何况,天地生元八阵……”
萧倚鹤沉浸在思虑当中:“天地生元阵我并未教过任何一个人,宁无致是从哪里学到的……不对,宁无致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他还活着却不露面,想来是为了暗中行事。那他不该堂而皇之用‘生元八阵’这等出名的阵法……难道是刻意给我们看的,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薛玄微:“……”
他嘀嘀咕咕一阵,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话里使用了‘我’这个字眼,而且这段话里的漏洞太多了——是他戒备心降低,还是“宋遥”这颗漂亮蠢物的脑子确实不太行?
薛玄微不知该如何张口,此时一旦接话,就会当即戳穿他辛辛苦苦“掩饰”了这么久的身份。
他只好心照不宣,选择闭嘴,凝神与沈璟对阵。
过了数招,萧倚鹤抬头看去,突然想起什么,喊道:“先取他腰间锦囊,那里面是沈家村众人的忆灵!”
薛玄微闻言向沈璟一掌拍去,剑气随影而至,挑断他腰上系带,那颗锦囊顺势滚落,被萧倚鹤一把抓起,三下五除二解开了束口上的禁制,将上百道光团释放出来。
这些光团一得了自由,便顷刻飞向学府,自动飞向它们各自的魂魄。
见天空中一朵朵白色灵光纷飞如蝶,沈璟似忆到什么,神色怅惘,攻击之势大减。萧倚鹤立刻捡起一根木枝,以气凝剑,与薛玄微相配合,牢牢锁死沈璟。
但沈璟毕竟天赋妖力,挣扎的厉害,萧倚鹤不得不以全身力量压制他,正要喊薛玄微化段灵绳来,猛地头中一疼,那被他压-在识海深处的“沈清许”忆灵突然闯了出来。
薛玄微只见他身体一僵,倏忽变了神情。
沈璟正顽抗,陡然听到有人唤道:“阿璟。”
他一愣,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前张口说话的人,神志被唤起一丝的清明:“你……”
薛玄微蹙眉,看着萧倚鹤,或者说是被忆灵短暂占领的“沈清许”,俯身向沈璟凑近了一些,月色如银,映照出他眸底一抹潋滟水光。
“阿璟……我这一生并无遗憾,教书育人,无愧天地。”沈清许低眉看着他,“不论你是人、是妖,或是别的什么,我都从不后悔带你回家。与你相扶相持的这些年,是我最幸福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