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思索着,还要将那杆诱-人萎靡之物放进嘴里,动作之娴熟,仿佛曾经做过千百次。
一个轻微的走神,就被薛玄微劈手夺走了烟杆,两厢一折,生生给掰断作两截,扔出了门外。
萧倚鹤默不作声地看着他,露出了几分苦恼之色:“啊……薛宗主,你这人真是枯燥无味,就连在梦里也不懂享乐,还不许旁人享乐。”
蓦地一只手捏住了他的脸颊,将他用力掰了过去,薛玄微沉着脸道:“再碰这种东西,我就……”
就什么,萧倚鹤嘴角被他捏得嘟噘起来,只能唔唔两声,眨着眼看他。
他也说不出什么一二三,最终将他狠狠一丢,用力地翻着书页,结果刚一打开手边书册,赫然又是两条赤条条人影,竟不知是何时放到自己案上的春宫。
再回头,萧倚鹤拿他的《章句集注》盖在脸上偷笑,堂堂薛宗主,好险没被活活气死。
一日之计在于晨。
然而这大好时光,今日全被一个萧倚鹤毁得七零八碎。
待授业的“书先生”夹着笔墨来到学堂时,只见四下凌乱,打牌九的、摇骰子的,抽烟枪的,一屋子烟熏缭绕,聚众喧哗。
这位梦中先生从未见过这等乱子,愣站了很久才醒过来,气得脸上又青又赤,将笔墨往桌上重重一置,厉声问道:“谁干的?!”
众人这才发觉先生来了,登时满堂寂静,落针可闻。
一只骰子从桌边骨碌碌滚下来,转到先生脚边,先生的脸更臭了。
“是,谁,干,的?”
大家低着头不说话,萧倚鹤从书脊深处探出一双异色的眸子,见这位所谓的“书先生”生一张四四方方充满了浩然正气的脸,生起气来像个开了锅的铜水壶,两耳要钻出热气来。
他“噗嗤”笑了一声,骤然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而后默默举起手来,忝着脸笑说:“禀先生,我教的!”
书先生抓起桌上两只牌九,朝他丢了过去,斥骂道:“滚出去!”
他笑嘻嘻地躲开了,收拾了东西立刻往外滚,巴不得原地消失在此处。
薛玄微闭了闭眼,就算是梦里,也觉得很丢人。
萧倚鹤走出学堂,慢悠悠找了块树荫。待薛玄微随后跟出来,只见他盘腿坐在草地上,身边摊开了数张纸笺,正嘴里咬着笔杆,沉思着书写着什么。
薛玄微以为他又在画那些不堪入目的图,脚下顿了一顿,不大想过去受荼毒,正要转身,又见他放下纸笔,抬手一挥,凭空摸出一把阮琴抱在怀里。
他拨弹了一首市井巷陌里常见的小曲儿。
寻常得只有两支反复折转的小调,恬静柔和,母亲唱给孩子,船女唱给莲波,溪边浣纱的少女唱给对岸行走的小郎君。
少年时期,薛玄微第一次听阮,就是由自这首曲子。
那时,他夜夜噩梦,便是萧倚鹤抱着一把紫檀红阮,倚在床边轻轻地抚弄,直到他噩梦散去。
他那把阮,嵌着螺钿琥珀,雕琢着牙制莲花琴头,在月下泛着珍珠一般的光泽,其华贵精美,饶是后来薛玄微走遍五州,也从未再寻得一把能与之媲美之物。
倏忽市井小曲一停,他抚指一拨,却换了一首《长相思》。
且吟且唱,缠-绵不绝,如诉衷肠。
阮声绕入学堂,正在摇头吟诵的学子们也忍不住回头张望。
薛玄微止步于树后,心弦似也被他撩撩拨动,心道:他的确最知该如何毁人上进,摧人心肠。
一曲终了,书先生已经怒上心头,手持戒尺追杀出来。萧倚鹤见状,立刻将阮弃于树下,拔腿便跑,口中浪词荡语不断,屋内一众年纪不齐的“生徒”们扒着门框高声喝彩。
好一堂讲四书五经的课业,被他以一人之力,搅成了一锅浆糊。
萧倚鹤跑了一圈,突然视线抓到了正侧站与一旁的薛玄微,立刻奔过去藏在他身后。
“书先生”举着戒尺,还未落下,就被薛玄微当空握住。
萧倚鹤见这假夫子被擒住,又探头挑衅道:“堂堂夫子,成何体统?对我又追又打的,实在是有辱斯文!”
“你!你你——”
那梦力做成的“书先生”脸上已气裂出了数条细纹,显然是此情状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和掌控,他身中灵力不足,倏忽“砰”的一下,散成了千万片碎叶。
萧倚鹤见他消失,吹了声口哨,朝薛玄微挑了挑眉梢,大有邀功请赏之意。
薛玄微:“…………”
这要是放在凡间,就是气死了一个夫子,他还有脸请赏。
上午他气没了一个“书先生”,下午又如法炮制,气死了一个“砚先生”;第二日他捧着如小山一般高的春宫,又活活气裂了一个“画先生”。
萧倚鹤本以为,他气死第一个书先生之后,筑梦人就会有所动作,然而筑梦人既没有来找他算账,也没有重新“复活”书先生。
他只好继续作乱下去。
薛玄微抚着额,虽然此法成效显著,只怕那筑梦人用不了多久,定会现身与他一较高下。
然而,此刻薛玄微一句话也不想与他多说。
……丢人,不仅丢人,而且传出去实在是有损太初剑宗声名。
这日入夜,萧倚鹤洋洋得意地摆弄着一把竹箫,正与坐在他身侧的薛玄微大谈如何将剩下四位先生一并“气死”——
忽地门外响起一阵躁动,他竖耳听去,肃穆学府之外,竟传来欢歌笑语、靡靡之音。
正琢磨这什么动静,门外沈大栓兴致勃勃叫道:“宋兄!你快出来看看!那个……难道就是你说的……”
“怎么啦?”萧倚鹤推开小门,探头出去。
沈大栓道:“……莺歌苑吗?”
学府门下,一片张灯结彩,彩绸香销,脂粉浓得整个学府夜空都似弥漫着阵阵香气——竟真是平地拔起一座歌舞伎馆。
虽说他大概明白这梦境运转原理,知晓一旦这群被洗脑的学子们某天突然又有了世俗的欲-望,必然会导致这座纯净无瑕的尚善之城沾上“污点”。
他萧倚鹤一个人的欲-望,只能变出一只骰子、一副牌九、一杆烟枪,无足轻重;那若是这百十个人的欲-望叠加在一起呢?又会是怎样一副情形?
到那时,这座城难道还真能继续如筑梦人所愿,永远保持纯洁,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这本就在他的计划之内。
人不可能没有欲望,这座状元城的漏洞,实在是太明显了。
但是此刻他望着这座新生的“莺歌苑”,看着楼上妖媚多情、娉婷万种的貌美舞女们,还是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感慨:“……哦豁。”
此一声还未落下,突然隔壁街巷又轰隆一声,拔起一座赌馆。
“……厉害。”
萧倚鹤抚掌道:“哈哈!薛宗主,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这城……”
哗啦一声,一册书卷砸落在脚边,他随即回首:“……薛玄微?”
薛玄微瞳孔微张,面无表情,方才还与他说话,此刻却保持着手拿书册的姿势,端坐在他床前动也不动。
“薛玄微……”
萧倚鹤唤了两声,但脸上似乎并无多少意外,只是这一次他失神的时间有点久。他伸手过去,抚在薛玄微眼前。
“睡一会。”他低声,语气柔缓,“这里就先交给师兄了。”
片片灵光融入薛玄微的身体,他长睫一闭,向后软躺下去。
第38章 何以为人 他那部分损裂的魂魄,就在你……
一刻钟后, 萧倚鹤披着一件玄色外袍,腋下夹着一本书,步入了那座灯彩摇曳的“莺歌苑”。
这座销金窟, 外面看着是玉壶光转,鱼龙飞舞,却只是个被凡人欲-望幻想出来的壳子,里面的舞姬们行动僵硬,尚未变化完全, 见他进来了,也不会上来招呼,兀自在歌台上唱跳着。
他闲庭漫步一般, 登了二楼,挑了张能够居高观舞的雅座,将书随手一扔,悠闲地靠在椅背上, 抓起瓜子来磕。
正翘着脚欣赏第三遍舞,楼梯处才终于响起一道虚浮的脚步声。
萧倚鹤捋捋衣摆,将散落的瓜子壳抖到地上, 笑道:“你终于来了。”
那人似有些气急, 匆匆地跑了两步, 又突然停住,压着性子耐心地迈上台阶来, 萧倚鹤转过去,只见一袭软青色直裰缓缓地出现在视线中,正是之前沈家村中所见的白烟人。
此刻他并未以烟雾遮面,看上去就是个儒雅的书生,眉目清秀, 五官柔和,若非面色过分苍白,倒也是位风度翩翩的佳公子。
最稀奇的是,他有着一双海一样蔚蓝幽远的眼睛。
只是这双眼睛太艳,与清淡的面貌不太相衬。
他走上来,不知刚从哪里过来,身上带着一丝腥冷的味道,拉开凳子坐在了对面,审视了萧倚鹤一番。
萧倚鹤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怎么,难道哥哥我过分英俊,叫你看呆了不成?”
书生皱眉好一会才开口:“你果然是个令人厌恶的人。”
“果然?还有其他人与你聊起我?”萧倚鹤齿间咬着一粒瓜子,挑眉一扫,突然道,“你这身皮相……不是你自己的罢?……你虽扮做了他人的样子,然而习惯却是改不了的。比如,一个真正的书生,断不可能看到一本圣贤书与瓜子皮丢在一处,却不去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