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顺着他视线,见脚边一本《论语》,被瓜子壳埋没了大半:“……你真的很烦。”
“哈哈!”萧倚鹤笑道,“我若不烦,怎能请你出来见一面,沈璟?”
他似乎有些惊讶:“你怎么……”
萧倚鹤朝他袖口点了点下巴:“袖内绣着呢。”
沈璟低头,将缝了名字的袖口收在手中,不自觉地抿咬着下唇,羞恼地看着他。
楼下丝弦泠泠,舞姬婀娜地摆动着腰肢,若非是在梦中,萧倚鹤定是要打赏她们几块银箔金粒,他拍拍手指上的碎屑,看向窗外露出的一线极光,那是随着沈璟而来的,分外绚丽。
“真好看啊,灿若虹霓……维持这个蜃梦,费了不少法力罢?”他说着,看向沈璟,或者说是面前这个披着“人”的壳子的……蜃妖。
话音一落,沈璟似是自知被戳穿,不再遮掩,身上腥冷水气的味道更浓重了。
沈璟暗暗掐住了指心:“宁先生说的不错,你是个极聪明又棘手的人。”
“过奖过奖,”萧倚鹤捧捧手,眯起眼睛,“那你的宁先生有没有说过,我还最讨厌别人动我的东西?”
一道掌风拍了过去,沈璟向后侧仰,身形略一虚幻:“不知你说的,是什么?”
萧倚鹤没有抓到他,只好讪讪收手,眨了眨眼睛:“人字苑捌柒号房里那个,你将他记忆还回去,我便考虑考虑,不再给你添乱了。”
沈璟垂下眼睛,将梦力伸展过去,见到了阖目昏睡的薛玄微,片刻沉默之后,他睁开眼无辜道:“冤枉了,他的记忆并非是我偷走,乃是他魂魄有损,魂力过分脆弱,却非要强闯蜃梦所致,实在与我无关。”
薛玄微的魂魄脆弱?灵元与魂魄同修同长,他有颗那样强大的灵元,怎可能魂力脆弱。
萧倚鹤微讶:“他的魂魄有损?”
沈璟正恼他破坏自己辛苦筑造的蜃梦,闻言乐了一乐,幸灾乐祸起来:“怎么,我还以为你知道。”他说,“因为他那部分损裂的魂魄,就在你身上呀!”
萧倚鹤先是怔了一下,而后道:“……在我身上。你怎么知道?”
沈璟奇道:“我是蜃族,闻得出来,你身上一股子臭道士的味道。”
萧倚鹤:“…………”
沈璟笑了笑:“你们人,真是有意思,这几片混沌魂魄,要么是争来抢去,要么是递来送去,还真当是什么好东西。要我说,魂魄没了就没了,只要忆灵还在,人不就还是那个人吗?”
妖物的想法,与人果真不同,萧倚鹤问:“忆灵?”
沈璟不焦,他自然也不躁,耐心地听他讲着。
“就是一团包裹着人全部感情与记忆的灵团。”沈璟好脾气,一抬手,从远处飞过来一团清亮雪白的光团,像朵蝴蝶停留在他手上,“你看,这就是其中一个村民的忆灵。”
离得近了,萧倚鹤甚能感受到从这光团中踊跃而出的充沛情感,喜怒哀乐,情仇爱恨,都在这小小的一团当中。
沈璟指尖挑着光团,另一只手扶了扶发髻中的笔形玉簪:“你说,人为什么是这个人?是因为魂魄吗?”
萧倚鹤道:“魂魄乃是人之本原。”
沈璟摇了摇头,并不赞同:“如果你那好朋友,魂魄虽在,却此后再记不得你一丝半片,他还是他吗?又或者,我拥有了他的记忆,他会对你做的事,我同样可以,我对你的感情会与他一模一样,你又凭什么说我不是他呢?”
“…………”
好问题,大半夜的,一只蜃妖,非要跟他讨论“我是谁,谁是我”的究极难题。
萧倚鹤深感头疼,无奈道:“这与你筑造蜃梦,强求沈家村人读书有什么关系?”
沈璟道:“原本没什么关系,但我们蜃族,却有这样一种能力,可以抽-出一个人的忆灵。”他看了萧倚鹤一眼,神色逐渐专注,像是透过他去看另一个人,“但是宁先生说得对,我既然能抽出,那也一定可以……”
他没有说下去,而是转言道:“我本来相中了你那好朋友的,虽然他的魂魄有些残缺,但无伤大雅……不过宁先生说,你的更好。”
“看来宁先生说的不错,你的魂魄很强大,足以承载他的忆灵……”提起那个“他”,沈璟的语气莫名柔软下来,“而且你看起来皮相不错,给他用倒也不亏。”
话音刚落,歌楼中上百条彩绸红带陡然延伸,从四面八方齐齐伸向萧倚鹤!
他身退如电,与数条彩绸擦身而过,从二楼栏杆翻身而下。
沈璟腾地站起,急急道:“你小心一点,莫要跌坏了他的魂魄!”
“……”萧倚鹤落在一楼的歌榭之上,就地滚了数圈,浑身痛裂,咬牙反驳道,“放屁,什么他的,现在还是哥哥我的!”
接着一偏头,让过一道腥冷杀意,轰隆一声劈破整扇歌楼雕门,但他肩头玄袍仍被撕裂一弧,甚不文雅地挂在肘上。
沈璟旋身而下,脚下踩着一团缥缈蜃气,在一片烟尘之中巡视着萧倚鹤的去向。
“这蜃梦当中,并无灵力可用,你能跑到哪里去?不如——”
话音未落,一剑赤红灵光泼天而来,迎头斩向沈璟的脑袋,他神色一变,侧身闪避,但胸前仍被划出了一道狰狞伤口。
“你怎么……可能?”
灵光斩落,半间莺歌苑被夷为平地,沈璟骇然,扭头看向萧倚鹤,只见他肩头半挂着一件玄袍,手中握着一杆细竹,如此磅礴之剑力,那竹脆不可堪,咔咔两下爆裂开来。
他将断竹一扔,又自腰后抽-出一杆新的来甩了一甩,扬起嘴角,既狂且癫:“蜃梦之中确实动不得灵力,但却没说动不得禁术——怎么样,还来吗?”
沈璟道:“你疯了?你在蜃梦里施展禁术,出去后所遭反噬可是平常的两倍!”
“干什么,心疼哥哥啊?”萧倚鹤指尖灵光顺着细竹,凝出一把锋利气刃,“沈家村百十号人被你半死不活地拖进蜃梦,你都不心疼,怎么如今心疼我一个。”
沈璟解释道:“我只是希望他们好好读书,并非要他们性命。”
萧倚鹤:“他们又不是读书的料子,你逼迫他们读书,乃至良田荒废,生计断绝,与要他们性命又有何异?”
沈璟不解,海蓝色眼睛里流出困惑。
“读书是好的。”他喃喃说,“希望天下人乐而向善,敏而好学……这是好的,他是这样说的,是这样希望的。”
萧倚鹤道:“你不是私藏了他的忆灵吗,为何不吸收了忆灵,亲自去问问,看他想要的天下向善好学,是不是如今这个样子!”
他突然恍然大悟:“啊,你是妖,吸收不了人的忆灵?”
沈璟凶瞪着他,眼睛发红:“没关系,他的忆灵很快就会有栖身之处。”
唰然——泼天蜃气浇下,于半空凝出百千条锁链,密密麻麻地刺向废墟当中孤身而立的萧倚鹤,随即沈璟拔身而至,于虚空之中抽-出一把泛着霓光的匕首,顷刻已至眼前:“萧倚鹤!将魂魄留下!”
萧倚鹤以竹剑斩落无数锁链,锵然迎击上那把剖魂的匕首:“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这么爱窥人记忆吗?”
“没用的。”沈璟又向下压了一压,“……天黑了。”
两人转瞬已过了数招,萧倚鹤间隙还能抬头看一看天空,正纳闷,忽地意识到什么。
——他说的天黑,不是蜃梦当中的天黑,而是现实里夜晚已至!
刚想至此处,刹那间,萧倚鹤的右肩猛地爆开一线伤口,取血液而代之的,是倾泻而出的魂魄之力,瓢泼溢散。
“……”萧倚鹤来不及想南荣恪他们究竟对自己的躯壳做了什么。
右手就猛然失去力气,竹剑随即被挑落,沈璟猛一挥手,上千条锁链缠-绕而上,将他四肢分别缚起,悬吊于半空。
沈璟也散去了假相,露出内里一张艳丽无匹的真容来。
这些锁链是由蜃气凝成,本就有迷惑之效。
萧倚鹤四肢酸软,挣脱不得,只能半垂着头,望着沈璟手持破魂匕向自己走来,他摘下自己发髻中的笔簪,从中引出一团柔亮忆灵。
那团忆灵温馨,柔和,扑面如四月春风。
沈璟扯开他的领口,举起破魂匕:“你不要怕,有蜃气帮你,并不很痛……我只需要在你的魂魄上开一个小口,让他的忆灵融入……”
倏忽颈侧传来剧痛,似生生将人破皮开肉,他手脚本能抽搐,带着锁链哗啦啦一阵巨响。但并未挣动几许,就被更紧地束缚住了,直叫他寸毫都动弹不得。
最后一个意识,是恨不得破口大骂:“这就是你他娘说的……不疼……”
沈璟将那团忆灵一点点送入魂魄,最后一点如鱼的尾巴也钻了进去。
他第一次尝试强行融合忆灵,耗费的法力颇多,但脸上却漫出一种骐骥,挥挥手散开了困缚萧倚鹤的锁链。
正伸手去接,蓦地一道袖风袭来,他神色陡变,反手扬起破魂匕与之招架,金戈交斩,爆出声声铮鸣。
不过数个回合,他就落了下风,眼看着萧倚鹤落入了别人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