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倚鹤“唔”了一声:“看来梦中时间流逝与梦外并不相同。可有什么发现?”
薛玄微正要张口,院外忽然传来一阵交谈声,似乎是那群书生们下学回来了,他并不想被梦里人发现,便向屋内一侧,将房门随手带上。
他说道:“学府中有八位授业先生,分别是琴棋书画,笔墨纸砚,据我观察,应当不是真人,而是梦力凝结而成。”
萧倚鹤:“嗯,那门下的墨先生就是其中一位罢。”
案上的八宝琉璃灯掩映着纷彩光华,盈着两个人影,他这屋中被随手乱放的华美摆设堆砌得无处下脚,稍微一动便会踢到不该踢的东西。
薛玄微刚着空站稳,一只一人高的秘色细颈瓷瓶就贴着他的背垂下来,他本可以让开,却见那瓶子倒垂的方向,屈指之间又闪身回去。
在狭小得难以掉身的房间里,以右腿顶开萧倚鹤的双膝,两掌按住他双肩,将他一把抚倒在褥内。
瓶子随即倒下,发出砸在脊背上的“嗵”一声闷响。
萧倚鹤被箍得动弹不得,身上虚虚地俯压-着一具青年人鲜活有力的躯体。他抬了下脚想起来,膝盖撞在一条大-腿上,明显得感觉到裤腿里绷得非常紧的肌肉……结实滚热地跳动了一下。
他连忙烫着了一般挪开膝腿,但若真要避开他,又难免呈十分不雅的姿势。
头顶薛玄微声音不悦,居高临下地问:“还嫌你这狗窝里不乱,摆这么大瓷瓶,要是夜里——”
夜里怎样,他没有继续说。
只是低沉地冷哼了一声:“送走。”
“你才狗窝,全家都狗窝!这么大的秘色瓶,外头你想买都买不着。”萧倚鹤咕哝两句,忍气吞声地闭上眼,须臾再睁开时,那只瓷瓶子已如言“送走”,坠得他们二人起不来身的沉重力量便也随之消失。
压-在他头顶的温热体温停顿了少许,也慢慢散去。
薛玄微直起腰来,低头环视一周脚边的器物,剑眉拧蹙,很是不耐的模样,但又不知为何竟就忍了,没有就这个光怪陆离的“狗窝”,再发表令萧倚鹤不高兴的评价。
他移开目光,就着瓷瓶事件之前的话题,继续说道:“学府中的生徒,应当就是沈家村里的村民,约有百十人左右,城池中的居民,应当只是捏造的……”
“等会。”萧倚鹤突然将他打断,“才百十人?”
薛玄微挑眉:“沈家村本就是深山小村,百十人已经不算少。”
萧倚鹤伸手一通乱摸,从凌乱的被褥里找出他那张排序木牌,并不是上万民众,而是百十生徒,他排八十七;再偷偷瞄一眼薛玄微佩在腰间的玉牌,上刻天字第一。
“……早知道刚才应该认真作答。”丢人,太丢人了。
“……”
薛玄微不与他搭腔,继续道:“我昨日在城中查探过,并未发现筑梦人的气息,恐怕若非面临梦境崩溃之危机,他不会轻易现身。”
萧倚鹤认真问:“入了梦,你还有多少灵力?”
“微末。”薛玄微活动了下手肘,“但仅有体术足以。这梦并非无懈可击,以学府为中心百步内的场景真实入微,但再远些便开始模糊,想来这筑梦人的功力也并不深厚,难以支撑更细致的描绘。我们只要找到梦境的漏洞,将其溃破即可。”
萧倚鹤又问:“学府中这些村民可有什么异常?”
萧倚鹤:“学府中人的记忆我已试过,没有一个人记得沈家村和自己过去的身份,应当是筑梦者重新捏造了一个勤学上进的记忆给他们。”
勤学上进……
萧倚鹤抱着软枕,陷入沉思,过了好一阵子,突然神色中洋溢出细碎的骄傲:“上进?本人无所长处,毁人上进却是最拿手的!”
“毁人上进”这种话也亏他说得出来。
薛玄微注视着他,好似狐狸肚皮里又酝酿了什么坏水,狡黠得很:“怎么?”
萧倚鹤洋洋得意:“明天等好戏罢!”
他正嘀嘀咕咕说着什么,突然觉得身周很静,抬眼一看,见他目光失色,问道:“薛宗主,你怎么了?”
薛玄微怔了一下,竟是又问一遍:“怎么?”
“……”萧倚鹤皱起眉头,“没什么。”
第37章 状元美梦 他们年纪也不小了,看这个………
翌日, 薛玄微早早就抵达学堂。
他对于传业授课之事向来尊重,哪怕是梦中虚景,他也一本正经地端坐于一方窄案之后, 翻阅着手里一本《章句集注》。
二来他也想看看那人究竟要搞出什么花样。
静心读过一章,院外才迟迟传来一片欢声笑语。
他下意识望去,只见一群人字苑生徒簇拥着个神采飞扬的年轻人,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
“宋兄所言,可是真的?美酒美食应有尽有?”
“宋兄宋兄, 那你再与我们讲讲,这牌九骰子又是怎么个玩法?”
“哎,哎, 说什么牌九,先让宋兄与我们讲讲那个……莺歌苑!这天下竟真有这种令人醉生梦死的地方?”
众人哈哈大笑,突然有人注意到一直落于人后的沈大栓,忙问:“大栓, 你看什么呢?”
沈大栓猛地将手里薄册一阖,红着脸道:“没,没什么……”
那人自然不信, 伸手过去争抢, 沈大栓一路跑开, 叫嚷着“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说着冲进了学堂,与那人周旋躲避,手里高高举着册子。
“叫我看一眼!就一眼!”
“我还没有看完呢……”
薛玄微被他们夹杂在中间,还未嫌聒噪,蓦地两人手臂相撞, 沈大栓哎哟一声,那薄册子悠悠然地坠到了薛玄微的书案上,哗啦掀开到一页。
他视线一扫,入目竟是一双白-花-花的人影,腰间未画寸缕,反倒是不该画的地方,描绘得细致入微。墨迹未干透,页脚还沾了洇开的墨点,显然是连夜亲笔赶制出来的。
不用想就知道这本新鲜“大作”是出自谁手,他登时耳根一红,霍然站起,拂袖将这本污人耳目的本子给扫到了地上去。
沈大栓偷偷捡起,又与人打打闹闹地跑开了。
薛玄微面含微愠,回首,见某人哼着曲儿走来:“红绡一幅强,轻阑白玉光……”
萧倚鹤指头上勾着儒袍的衣带,似醒未醒地晃进来,显然是由于昨夜辛劳熬夜,现下还没太睡够,进来第一眼,便看见了一脸气恼的薛宗主,笑着到他身旁的桌坐了。
也不看他脸色,伸个懒腰:“哎呀,早!”
那头沈大栓正与人挤在一处,观赏那本春宫,薛玄微道:“这就是你的法子?”
萧倚鹤两肘搭在后面的案上,伸脚搭上前桌:“唔,他们年纪也不小了,看这个……也不犯法罢?”
薛玄微:“你……”
又见他从腰间窸窣地掏出一杆铜竹烟杆,叼在嘴里,顷刻就吐出一圈细烟,他掀起眼皮,笑吟吟问:“薛宗主,别跟我说,你从没看过?”
他的视线在薄烟之中愈显迷离,困意惺然。
薛玄微皱眉:“你怎么又……抽这种东西?”
又……?
萧倚鹤疑惑了一下,还没说话,一名瞧着三十好几的“生徒”凑了过来,好奇地盯着萧倚鹤手里的烟杆:“宋兄,我能尝尝这个吗?”
被一个年纪比自己大的人叫“宋兄”,搁在旁人多少都会有点不自在,可萧倚鹤哪里是旁人,他自来就被人捧惯了,便是九天真仙朝他磕头,他头都不带低一下的。
闻言笑了几声,又摸出早就备好的另一杆烟枪:“哝,送你们了!”
众人见他又掏出了好玩意,一窝蜂地争来抢去,拿到一旁去研究琢磨了。
萧倚鹤又嘬了一口烟气,才懒散地想起:“啊,你方才说什么?”
薛玄微看了眼那群“生徒”们已经开始学着他的模样吞云吐雾,便要去将那毁人康健的烟枪没收,还未迈脚,萧倚鹤漫不经心道:“没事,给他们的里面就是一些碎薄荷叶和龙脑香,提神醒脑的。”
他说着吐出一口,青烟直扑向薛玄微的容面。
“不过我这杆里确实是烟叶,为了编出这东西的用处,可费了我好大一番功夫……你要尝尝么?”
薛玄微被呛了一口,蓦地变色,见他又要将金制烟嘴往口中叼含,一把握住了烟杆末端:“松手,不许……”
不许什么,还没说完,他就没了声响。
直到指腹都被烫红,烟星溅到手背,他才猛地回魂,环顾四周,扫过闹成一片的学堂,又从一抹朦胧烟雾之后看了萧倚鹤一眼,道:“你怎么又抽这种东西?”
“……”萧倚鹤将烟枪从嘴里吐出,盯着他看了一会,“薛宗主,方才,这句话你已经说过一次了。”
薛玄微静了片刻,看着烟枪嘴儿上的湿痕,面露茫然,似是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萧倚鹤换了个姿势,沉吟道:“……没事。”
看来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会突然失神,而且这次失神的时间,比昨日要长一些,恐怕下次失神他忘记的事情会更多。
也许下次,也许明天,他就会同这学府中的其他人一样,成为一个彻底的“梦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