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笑着,但目光森冷:“再想想,毕竟人年纪大了,就容易忘事。”
薛老爷龇牙咧嘴,却量他不敢对凡人动手,苦声叫嚷:“这就是你们道门的行事做派吗?我定要去信道盟——”
“道盟?”萧倚鹤失笑,手一抖,那金线顶端立时见血,“那你告状时可别写错了人,我乃铜陵萧家,萧凉。”
他在外从来不以剑神山名号行走,只宣告本宗本名,昭彰事儿的确是他干的。纵然全道门都知道他是谁,却也惧于师尊神威,不敢闹上山去,只会喷着唾沫星子写写骂他的酸文臭字。
道盟,道盟也配管他?
“——千万记得。”
说罢,那金线已毫不留情地穿进了皮中,薛老爷惨叫一声,脸色疼得涨红,自知遇上了硬茬子,立刻欺软怕硬跪倒磕头:“我知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十二子!”
萧倚鹤惊异一声:“这么快就想起来了。”
“是是是。”薛老爷嘴皮子哆嗦着,“十二子生得漂亮,我记得清楚。”
萧倚鹤回想了一下,确实挺漂亮的,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了定能祸国殃民,他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薛老爷想到这个孩子,脸上仍然露出了难掩的憎恶。
薛家众多儿子最多只能算是眉眼周正,唯有那个孩子不一般。
当年兰句城出了一位歌姬,姓柳,不仅歌喉宛若仙音,生得更是倾国倾城,腰肢袅娜,艳名远扬。单是点上她清茶一曲,就要花费百两,尽管茶资昂贵如此,艺坊依旧门庭若市,可谓是红透兰句。
而柳姑娘之所以红,与她的身份也不无相关。
柳姑娘原也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大家闺秀,后来家道中落,父兄皆亡,而她又被父辈仇家所害,最后流落至艺坊。她年纪小,生性软弱,又逆来顺受,从未想过逃跑或反抗,浑浑噩噩地就这么红了。
薛老爷观她年轻貌美,一时心动,花了高价将她赎回来做妾,曾经-宠-爱非常。
然而这位“柳姨娘”入府才八个多月,就诞下了一个虚弱男婴。
那孩子若是夭折,也就罢了,可老天偏生叫他活了下来。
弱子虽尚且年幼,但小脸干净水嫩。
况且,八个月生下的孩子,能是他的吗?
薛家老爷心中疑虑重重,保不准这孩子就是个野种,哪个男人能容忍此等大辱。因此这个儿子越是生得漂亮,就越是让他厌恶。
他越想心思越重,对曾经的爱妾也不似从前疼惜,非打即骂,后来心中厌烦至极,干脆连那野种都不必在府上碍眼,一并送到别院自生自灭,眼不见心净。
“柳姨娘”虽是依附着男人的赏钱过活,但也是良家子出身的淸倌,尚知礼义廉耻,并非水性杨花之人,然而无论她如何苦求,都换不得再见主家一面以辩解清白的机会。
她身无长技,空有一握歌喉,但在偏院无人的荒院中又无处施展。
孩子尚稚,而她又在生产中大伤了元气,连更多一口能喂饱孩子的奶水都没有。为了不至于孩子饿死,不管那送饭的老嬷嬷递来何种馊食烂叶,她也只得大口吞嚼。
然而次年春三月,薛家正在为十三子办满月酒,阖府吹打听戏闹到半宿——却不知红颜天妒,一城之隔,“柳姨娘”终于熬不过病痛,在这夜撒手人寰。
他们更早已忘记,这天也是十二子的满岁生辰。
尚不记事的十二子并不知道母亲的身体为何如此凉,他依旧依偎在母亲臂弯里,眨着一双漂亮的睫帘吮吸着手指……他本就生得弱,开识晚,彼时连怎么叫“娘”都没有学会。
直到翌日傍晚,薛老爷才听下人通报,说荒院死了个姨娘。买来的贱妾,死便死了,薛家没人当做个事,草草拉出去埋了了事。
回过神来,薛老爷龃龉道:“十二子……尚未取名,粗唤作个‘富贵’。”
虽然他自不会说,之所以唤“富贵”,却也是他那些个姨娘嘲笑“柳姨娘”命贱,讥讽她嫌贫爱富,怀了旁人的身孕却来讹诈薛府。既然如此,那她生的野种叫“富贵”,再合适不过了,也算是圆了“柳姨娘”的阔太太美梦。
听得此名,萧倚鹤差点一脚踏空在台阶上,他自然不知晓这名字背后的腌臜含义,只是艰难地记下了这个名儿:“咳,对,就是他。”
“他一年前就已经被仙师……领走了。”他抬头看了眼白衣小仙长,又不敢招惹,小心翼翼地道,“仙师就住在附近的一处宅子里,富贵或许……”
萧倚鹤闻言,拔腿翻-墙便走,薛老爷才要舒一口气,又见那身白衣悠悠地翻了回来,捡起了地上方才用来捆羊绑猪的粗绳……
他将薛家一众拦腰捆住,吊在房梁,风干肉似的挂了一排,欣赏了片刻这顿哭嚎求饶之景,凶神恶煞地警告家中妇孺,胆敢放下来就将她们一起吊上去!
妇人孩子们瑟缩地躲在门后,连连点头,不敢动弹。
——他这才拍拍手,凌空远去。
第27章 薛十二子2 贪婪地吸食从他衣领间渗出……
不多时, 萧倚鹤就摸到了地方,落在那妖道暂住的宅院。
一推门,屋内珠光宝气迎面而来, 当真是琳琅满目,东侧衣架上还搭着几件金丝道袍,不知那催血门人这些年用这身假行头骗了多少无知富户对他言听计从。
看来不管是过了多少年,“长命百岁”依旧是最具诱惑的饵。
他在屋中徘徊一圈,也未见宅中有人, 萧倚鹤咳了咳,勉为其难地唤了声:“……富贵!”
喊罢自觉浑身难受,更不说根本无人应答, 倒是隔壁院落看家护院的小犬傲气十足地应了几声。
“……”
这名儿一定要改!
摸了一圈,终于在床头发现一处机关,用力一掰,床榻从中裂开一道缝隙, 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底下阴凉昏黑,一丝光也无, 阵阵的血气直往他鼻子里钻。
当初催血门就是因修炼邪法, 害人性命, 被道门联手捣了老巢,没想到还有落网之鱼。
他皱着眉头, 心道这催血门可真是恶习不改,走到哪里都要在家里挖个地牢。
捏住鼻子,一跃而下。
刚一落地,就听见轻颤颤的铁链碰撞声响。
萧倚鹤摸出数张火符,向四周一掷, 阴冷的地牢灼灼地亮起数团火光,终于照亮此处全貌——
横纵不过五步大小,挖得很是不精细,可见是匆匆落脚,地上摆了三四个关凶禽猛兽的粗壮铁笼,笼上凝结着厚厚的痂。
与其说是地牢,倒不如说像个巴掌大的地窖。
在这一片昏暗之中,突兀的生出一抹雪白。
那是一名少年,在一铁笼之中浑身赤-裸,仅着件单薄黑衣,衣上绣着催血门的纹样,身边散落着几个硬邦邦的馒头。
铁笼极其矮小,哪怕关兽也难能转身,因此少年只能蹲坐在其中,双脚被粗沉铁索束缚着,那铁链对他细瘦的脚踝来说实在是过于粗大沉重,以至于他寸步难移。
他脚趾冻得红肿,脚腕更是被链上的粗糙锈迹所磨破,渗出污泞的血色,伤口深处几乎要见了骨头。
孩子面色苍白,双目无神,眉间隐有秽气萦绕。
萧倚鹤喉间一涩,分明去年见时,他那双眼睛是那般的明亮,比世人皆赞的西荒银月还要剔透。
外面正是寒冬正月,小雪纷飞。在世间人都在欢天喜地庆祝除夕的时候,他是一个人,在这狭小黑暗的窖笼里度过的吗?
听见有人来,那孩子也不转头,麻木了一般拨弄着脚边的馒头玩。
直到脚步声近了,他才抱着双膝向笼子里面躲了躲。
萧倚鹤见到笼边上,洒落着几滴干涸的血迹,一路蔓延到他身边——黑色的单衣,与白皙的肌肤、殷红的血色,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他呼吸一窒,抽剑出鞘正欲砍去,又唯恐剑气震伤了本就伤痕累累的孩子,转而压平心绪,拔-出一把匕首,凝出细微刃意,将那道铁锁小心地撬开了。
萧倚鹤伸开手掌:“别怕,是我。”
孩子在阴影之中静静地望着他,眼神中露出了些许迷茫。许久许久,才依稀想起,那好像是他翘首以盼了一年又一年的“仙人”。
他现在好像,也没有那么地渴望“仙人”了。
……仙人,是什么?
我……又是什么?
他想不明白,感觉到手臂发痒,有什么流了下来,于是撩起袖口,面无表情地舔去了从手腕间渗下的血珠。
萧倚鹤这才看到,他小臂内侧各扎了一只漆黑的长针,埋在皮肤之下,散发着屡屡魔气。
长针上萦绕着小型咒法,令伤口源源不断地吸吮着针上阴气,以至无法愈合,血液只能顺着针孔缓缓渗出。
催血门是师出傀儡宗的叛徒,是故萧倚鹤从宁无致那儿略听到过些关于催血门的恶事。
他们拿人炼蛊的事,萧倚鹤素有耳闻,但却从未亲眼见过。只听说以此炼成的人蛊嗜血嗜杀,冷酷无情,除非斩断头颅四肢,否则一旦催动绝不休止,贻害无穷。
催血门把被炼蛊的人,叫做“蛊材”,因为炼蛊的过程极为痛苦,因此蛊材必定要根骨上佳、心性极强的人,能够撑过咒法侵心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