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说:“月儿,好好活着……做个好人。”
可是好人难做,地狱却常常空空如也。
最后一个画卷在大雨滂沱中结束,点点流萤中灵光耗尽,萧倚鹤二人被画卷吞-吐而出,众人也在此等真相当中震惊骇然,一时无法回神。
萧倚鹤这才明白。
松风派将她的灵体以焚星镇术镇压着,她毕竟是地灵,镇压之术不会让她消散,她在一天,就相当于是一支可以汲汲索取的小地脉,与修行而言,实在是天大的诱-惑。
而镇压术却让她死后无法再以灵体上入凡间,她的魂魄又归不去黄泉轮回,最后只得徘徊在阴阳的间隙之中。
而她本就是地灵,是半只脚即将跨入仙门的灵物,天生灵力非比寻常,并不需百年光阴,就可造化出属于自己的鬼境。
可鬼境中空旷孤独,她渐生怨闷,便找到了将人间风物一起拉入鬼境,陪她戏耍的乐子。
哥哥也好,生辰也罢,都不过是她想出的好游戏。更何况,黛川人曾经允诺,要将她视作亲闺女,一辈子供奉赡养。
归根结底,她也只是个被人利用、被抛弃,不得自由,最终误入歧途的小姑娘而已。
见拘禁地灵的勾当被当众拆穿,冯丹青脸色惨白,拂尘也来不及捡,惶惶恐恐就往众人看不见的角落里藏去。
薛玄微将萧倚鹤拎到地上,突然抬指,剑光刹那迸射而去,只听一声尖嚎,正往后退的冯丹青被一剑刺穿了手掌,滚在地上惨叫。
“这是我师父,我师父做的!和我没有关系!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他说不出来了,吴月儿的地脉之灵,他也曾经摄取修行过,深受其益,进展飞速。
如何能简简单单摘干净?
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扣住,盯着冯丹青,有惊讶无言者,亦有破口大骂者。可没人敢说,若真有此等好事落在他们头上,他们会不会也对“吴月儿”这条小地脉动心?
朝闻道想起来:“怪不得。那年我与师父前去松风派讲学,误入了门派后山,冯师兄找到我们时是那样火急火燎,满头大汗的模样……原来是……”
萧倚鹤迈开步子,突然脚尖踢到什么东西。
他低头一看,地面上竟躺着吴月儿那只爱不释手的小木娃娃,每一丝木纹之中都吸饱了吴月儿的鲜血,通体色泽艳红。
他心有所憾,忍不住将它捡起。
缺了一颗眼睛的血木人静静地看着他。
正抬指去抚摸,却下一刻,小木人那颗红豆独眼突然一眨,随即闪烁出不祥的猩红色光芒!
萧倚鹤脸色一变,劈手将木人丢出,但那木人行如掣电,敏若鬼魅,似是早就料好了他躲避的方向一般,猛地一抬可爱圆钝的木质小手——
刹那利光灼闪,萧倚鹤无可闪避,右侧胁肋瞬间皮开肉绽,鲜血迸射!
那仿佛是一把无形剑刃,穿透进衣料皮肉之中,用力地搅了一下。
操控木娃娃的人不知用什么术法,匿去了剑体本身的形貌,萧倚鹤咬牙忍住,猛地拔-出,然后飞速后退。
指间亦被剑气划伤,鲜血四溢,但他顾不上,立刻喝道:“——春池!”
朝闻道腰间的春池闻声而动。
红豆眼中赤光熠熠,闪瞬之间就是第二道利光袭来,如离弦之箭,堪堪撞上刚出飞来的春池,灵光迸溅,无形利刃被震偏半寸,与萧倚鹤擦面而过。
——太快了,两刃变数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情,饶是薛玄微就在他身侧,也未及反应。
敌人藏匿于木人之中,气息与鬼境完美地融为一体,敌暗我明,实在猥琐,他捂住右胁,提剑果断飞掠至三丈开外,刚一沾地就因过度透支而倒喘咳嗽起来。
薛玄微劈剑与木人过了两招,并不恋战,旋踵而至,立刻为他疗伤。
萧倚鹤摇了摇头,示意不要浪费额外的灵力,他慢慢呼出一口气,又看向悬飞于半空之中的小木人,目中幽暗,吐出三个字:“——傀儡术。”
木人的红豆眼睛里精光闪烁,直勾勾地盯着萧倚鹤,其中充斥着森寒的邪气与恶毒,令他心头泛起一阵阵的不适。这感觉,就像他是待价而沽的肥美肉腿,而它挑剔而贪婪地打量着他鲜美的纹理。
木人背后的东西一直在窥视着他,但萧倚鹤却并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
西方的血雾正在慢慢聚拢,似凝结成一个有头有眼的形状,还未成形,它似感受到木人的气息,欢快地叫了一声:“恩人哥哥!”
萧倚鹤来不及想它与这木人的关系,拍起春池,不等“吴月儿”缓过来,一剑刺去。
剑尖未至,另一道利刃已经撕裂了吴月儿的灵体——正是那木人!萧倚鹤蓦地一僵,它与吴月儿不是一伙的?
吴月儿也一脸的难以置信,将头转向木人:“恩人……哥哥?”
“为什么……”
话音刚落,吴月儿血影凝做的脸上已经崩开裂纹,与此同时,地心深处“轰隆”一声!
鬼境突然剧烈动荡,脚下阴-水咆哮翻腾,仿佛失去了控制般。大地震颤,十数丈之外爆发出巨大的龟裂声响。灵元被压制得极狠的修士们只能苦苦支撑站立。
木人乘隙飞跃而至,直取萧倚鹤面门!
眨眼间薛玄微已一步纵来挡在他面前,“寸心不昧”剑如流光,凌然澎湃,而那木人手中之“剑”竟与他不相上下,百招之间竟难分出胜负。
纵然薛玄微在鬼境之中实力大打折扣,但这木人只是一具傀儡,却能与薛玄微打得不分伯仲,若非操控者本人的实力与他旗鼓相当,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它十分熟悉薛玄微的剑招。
脚下大地龟裂,纵深出上百道深不见底的阴阳沟-壑,幽冥飓风呼啸而出。木人剑招再高,却也终究只是一具傀儡,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地已显疲态,愈战愈退。
倏地那木人又一招挑开薛玄微”,忽然剑势大转,剑锋越过他肩头,迎头直劈身后正在忖思的萧倚鹤的首级。
它的意图竟不在于与薛玄微厮杀,而是要萧倚鹤性命!
“锵——”!
薛玄微猛地回头,见“春池”已从他腰间飞出,与无形剑意迎头相抵,萧倚鹤袖袍飞猎,与那红豆眼睛相视,目中寒光熠熠,他牙关紧咬,厉声质问:“你究竟是谁?!”
木人无口,无法自说,但它笃定萧倚鹤根本毫无抗争之力,只将剑气又往下压了几分。
南荣恪大喊:“宋遥小心!”
一道金光璀璨的“真阳结界”迎头降下,萧倚鹤被震开半步,“春池”脱手而出,跌坐在地,他捂着痛麻的虎口长松了一口气,扭头一笑,露出染血的几颗白牙:“小道侣,多谢啦!”
南荣恪怒叫:“闭嘴!再叫道侣就打你!”
木人再是强悍,一时半会也破不了真阳血脉之力,眼见一击未成,似乎并不打算与他们鏖战厮磨,趁地动天摇之际消失的无影无踪。
有人失声:“——鬼境要塌了!”
说话间,裂纹已至脚下,一阵仿若能扭曲空间的飓风自开裂的阴阳夹隙之间呼啸而出。
“无怨——起!”南荣恪厉喝一声,强行驱动灵元疾行数步,贴面退至朝闻道背后,铿锵一声,单身孤影、一剑一臂死死定住了风势,“别说了,快走!”
纵然飓风已被南荣恪挡下大半,但朝闻道与萧倚鹤二人仍旧被险些掀翻。
鬼境轻易不会崩塌,除非……萧倚鹤皱眉:“有人从镇压阵里起出了吴月儿的骸骨!”
众人闻言,纷纷看向了一旁的冯丹青。
冯丹青连连摇头:“我真的不知道!可、可肯定不能是我师父啊!那阵一旦落定,是动不得的!否则会遭反噬——”他说着突然一愣,失声,“师父!”
现状是,阵法已经被人动了,可见现世当中他师父,松风派掌门,恐怕也是九死一生。
不知道破阵的好汉究竟是谁,是否与那控制木人行傀儡术的人有关系。
薛玄微挥手向人群中抹下一方护身大阵,将快坚持不住的南荣恪与朝闻道二人扔回了阵中。南荣恪脸朝下扑进阵内,刚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怀里就被塞进个人形,他眼疾手快一把接住。
“照顾好他。丢一根汗毛,你自己躺进祖坟里。”薛玄微温柔地将人交给他,见南荣恪接稳了,才冷冷看了他一眼,捉剑而去。
南荣恪:“……”
南荣恪狠狠瞪了萧倚鹤好几眼,心道我这贱手,接他做什么!
萧倚鹤还笑嘻嘻道:“好道侣。”
他脸上挂不住,将这烫手的山芋往外推了一把,可再一看萧倚鹤发白的脸色,血濡的衣襟,又骂骂咧咧地把他拎回来,不怀好气地将他手臂抓过:“别动!”
真阳灵脉之力徐徐地灌入体中,起先是有些灼痛,但很快转为温煦之意,止住了右胁伤口的血,也蒸得萧倚鹤昏昏欲睡。
萧倚鹤重换上一副懒洋洋的神色,连靠自己的力气站住都不愿意,两臂往面前的朝闻道肩膀上一挂。朝闻道这小子身上有种墨香气,总让他想起一位阔别已久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