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玄微狠心将他从层层软壳里拖出来,撬开牙关,向他口中压了两颗生阳丹。
许久之后,碎灵几乎挑拣完毕,阴气也只剩零星少许,萧倚鹤的脸色微有好转,但也并不乐观。
昏昏沉沉的,他仿佛梦回年少,还依偎在师尊身边,不禁嘟囔了两句:“……师尊,冷……想吐……”
薛玄微皱眉,朝他领内探了一把,才发觉这人浑身滚烫,是阴气猛一散净,又虚不受补,生阳丹的药力太壮,致使他烧了起来。
“……不冷了。”
“不冷了。”薛玄微握着他的右手,一边缓缓渡着灵力,低声,“……师兄。”
另一只空闲的手,蘸着愈伤露,尽可能不惊动他,缓缓地解开了他的衣襟,抚平他胁肋与左手的伤。
随着一阵阵温暖涌入四肢,萧倚鹤的意识在浮浮沉沉当中向下沉陷,又一次坠入梦中——
这一次寒冷渐散,暖日烘出一片柔热,桃花枝上,啼莺燕语。
一个少年正枕在一个很蹊跷狭窄的地方,睡得不怎么舒服,挪了几个位置都不如意,又感觉眼皮外面太亮,不愿睁开。
“倚鹤,怎么又睡在这里了。”头顶响起一道亲切和缓的声音。
一只手拂去落在他肩头的碎叶,轻拢着他的碎发。
他睁开眼,远远瞥见云山初静间的三清殿顶,日光夺目,是剑神山。
随即一抬腰转腿,将脸朝向了里面,撩起手边的大袖盖在自己脸上,睡眼惺忪地抱怨了两声,结果不打自招:“……师尊,我没有喝酒。”
那声音叹息,依旧一团和气:“起来罢,这里冷。”
“不冷。”他只好翻身坐起,眯着眼睛去丈量面前冠象莲花的道君。
这一代的剑神山主究竟有多大年纪,没有人知晓,除了剑神山弟子,世上从未有人见过宗师真正的样子,只传他肃穆端严,生的是八方正气。亦有人说他鹤发童颜,朴拙矍铄。
——其实不然,至少在萧倚鹤眼里,师尊看起来依旧是青年模样,一身澄澈明净,清素如月,缱绻如风。一双长云绥带柔和地垂落于他肩后,袖帔山水,云袍飞青。
是天底下性情最温软的人。
剑神山主也许有名字,但是萧倚鹤并不知晓,他以前缠着师尊问过,得到的只有玄之又玄的回答:“名号”是人在尘世之中的无形羁绊,对他来说,是最无用之物。
萧倚鹤从始至终,都唤他:“师尊。”
“那师尊为什么要给我取道号呢?”他又锲而不舍地追问。
云衣道人指尖搓着袖口,怔了片刻,微微侧头,似是被这个问题困窘住了,良久才语调温吞地反问:“不然为师该如何唤你呢?”
萧倚鹤刚要张嘴,就见质如温玉的道君脸上泛起了波澜,不等他说出声来,就抬手将他禁言,似怒非怒地道:“若要胡言,自去抄写心经。”
他自是知道这个徒弟的,无非是那些他叫不出口的东西。
解了噤言,萧倚鹤不敢再说了,却咧开嘴哈哈大笑。
往寝院回去的路上,萧倚鹤闲不住,又无赖地扯住他的绥带,兴致勃勃地道:“师尊,我跟你讲,前几日我到兰句城,有个……”
他并不如何懂人情,是红尘之外的一枚无垢玉,一生只与山风剑意相伴。
但对于弟子喋喋不休讲起的山外见闻,又总能体贴柔-软地坐下来倾听——尽管并不能够理解那些凡尘俗事、尽管听罢会抿着唇不赞同地看着他,用毫无威慑力的绵软语气道:
“不许再下山。”
过了很久,才又慢吞吞想起在被弟子的“兰句城见闻”打断之前,原本是要说什么。
“倚鹤,你今日又犯酒戒。要罚。”
“知错了,师尊!”萧倚鹤嗅了嗅衣服上遮掩不住的酒气,立刻诚心恳意地承认错误,“我自己抄经……三遍好不好?三遍。”
他束起三根手指,讨好地在眼前晃了晃,又去拉扯师尊的袖子。
明知道他是敷衍塞责,却又毫无办法,宗师被他三言两语哄得心软,将他送回寝院,风送竹涛徐徐入室,半片尖竹停落白瓷鱼缸之中,扰动细碎涟漪。
伸手去挽,仿佛还能捞起一抔岁月静好。
师尊鲜少踏足他的内院,往日只在院前略站一站,便会回去,今日却不知怎了,跟在萧倚鹤身后直走到了房门前,才堪堪止住了脚。
他给自己的院子取名叫“千金不换”,自然是有由头的。
——他室内既奢华又凌乱,确实千金难换。
五花八门的摆件儿堆满了窗台,万宝柜上拥挤得再放不下任何一件新玩意,头上悬着东海琉璃灯;枕头被褥都是江南绣娘一针一线拿丝线绣出来的,光工期就得大半年;脚下还齐屋铺满了千金一寸的西荒锦织毯,踩上去似飘在云上。
师尊扫了一眼,便皱紧了眉头,没有再向内踏足:“好了,为师回去了。”
他盯着师尊离去的背影,心里还有点心虚。
其实他再向内走一步,或者向内室侧去一个眼神,就会发现——此刻,他的床榻中正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但师尊浸淫无情剑道多年,心绪平淡,本就对人情不甚敏感,迟钝得要命,并不能从今日徒弟的脸庞上发现他的小聪明和小心虚。是故就这样离开了他的“千金不换”。
倘若师尊今日能够发现,或者师尊的脾气再倔硬那么几分,逼迫萧倚鹤将这个“秘密”送离剑神山,也许后面的很多事情就根本不会发生。
只是当年的萧倚鹤,哪能预料到那么长远的事情。
他踮着脚,无声无息地踏过软毯,拐进内室,撩开了层层遮寒蔽日的幔帘,露出了床榻内的真容。
里面赫然躺着一个稚龄孩童,鼻尖眼尾俱红红的,昏睡中安安静静,几乎连呼吸声也弱不可闻。只可惜中了蛊毒,身上仍有些可怖的脉络纹样,否则定是个玉雪可爱的模样。
这就是他的秘密,是他捡回来的一个“小麻烦”,未了结的“小因果”。
他将这个孩子藏在房中已有十天半月了,没敢明言,师尊迟钝,也并未起疑。
今日虽然险些暴露,却也是“险些”而已。
——等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师尊发现了他的存在,再想说什么,却已经迟了。
剑神山历代宗师,一生都只收一徒,这是千年不变的规矩。可师尊那时望着这个对他满是崇敬的孩子,虽然抗拒,虽有排斥,但终究心软,还是默许了他留下。
但当下,萧倚鹤还没有想好该怎么跟师尊张口时,只好像个宝贝似的,将他偷偷藏着。
“小玄微,啊哈哈!师尊差点就发现你啦!”
萧倚鹤笑了两声,又松开一口气,拍打了自己脑门两下,直道“喝酒误事”,而后继续跪坐在榻边,日行握住孩子的小手,行驱蛊拔毒之术。
孩子虽小,心性却强,鲜少叫痛。
正比如此时,他小小眉峰缩成一团,蛊毒所致的冷痛令他手脚发凉,不自觉地要往萧倚鹤怀里面钻,却也只是小声地叫着:
“冷……”
萧倚鹤一边梳理他被蛊毒逆乱的经脉,一边揉搓着他冰凉的小手:“师兄暖和你,不冷啦!”
师尊都还没应允,他就已经大言不惭的,自诩做人家“师兄”了。
日常祛毒结束,他拍打着小玄微的肩,哄他入睡。
“睡罢,有师兄在,不要怕……”
第18章 三鲜小羹 他抬手在帐间落下一道温暖的……
“……”
“睡吧,不要怕。”
一道和缓沉稳的声音萦绕耳边,不似师尊柔-软,但同样温和,甚至多了几分热切。
握着他的手一直没有放开,床边隐约的身影如松一般,挺拔而安静,他想睁开眼看看,可是沉重的意识和滚烫的眼皮令他难以为继。
又怕那个人离开,只能用唯一的一点力气,反手将他紧紧攥住……
薛玄微在床沿处坐着,将被角向上拉扯,轻压-在他肩头,没有再说话,就这么盯着他看了一会。
等他睡熟了,不再闹腾,而后才在帐间落下一道温暖的屏障,掀开被子,观察他右胁的伤口。这道伤虽然未及刺得太深,但可见来势凛冽,是奔着他性命去的。
剑法也只是寻常的挑刺,看不出师承,辨不出究竟是何人所为。
直到将他伤口都处理好,薛玄微也没有想出,今时今地,究竟还有什么人要取他性命。
想不通,暂时就不再想了,薛玄微取出了一捻安眠香,点燃在床头,他动作非常轻,来去之间都没有什么动静。
回过来,药热将萧倚鹤的脸颊烧得发红,这种发自肌理的红色,以前常在沐浴而归的师兄身上看见。
他们俩的院落是紧挨着的,一墙之隔。
薛玄微又有晚间在院中演剑的习惯,便常常望见他拖趿着鞋,匆匆地去往温泉;然后又悠然自得,披着满肩水汽痛痛快快地回来。
经过他的院前总要进来戏耍几句,非要将薛玄微惹恼才肯罢休。
而后回到自己院中,翻身坐上墙头,衣带松松垮垮,带着一身红潮,一边观他舞剑,翻出阮琴,抚弦而歌:“剑气凝三岭,寒光照八荒。穿云激野浪,惊风斩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