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想越觉得这墨香好闻,遂越发不要脸地让人家扶持着。
“宋师弟!”朝闻道后背沉重,吓了一跳,以为他怎么着了,扭头一看萧倚鹤只是闭着眼在养神,于是有些无奈地拍了拍他的手背,问道,“还疼吗?”
萧倚鹤娇气道:“疼。”
见他们两个没形没状地黏糊在一起,南荣恪撇了下嘴角,没说话——这厮明明上一刻还对他口口声声“道侣”,现在转头又去黏腻别人,实属花心大萝卜,勾心小狐狸。
遂不耐烦地转过了身去,一迎头,视线撞上了同样表情扭曲的路凌风。
两人同时朝对方翻了个硕大的白眼,又异口同声“哼”了一声下,双双背过身去。
除了萧倚鹤还能怡然自得地趴在人家背上睡觉,其余众人都惶惶恐恐地四处观望着,眼看着崩塌之势越来越强,几成绝地之境。
“轰——!”
霎时间明霞十顷,紫烟抖落!
众人惊了一跳,仰头望去,只见到磅礴灵力翻涌如浪,沸卷着清宁之气滚滚而来,又裹挟着罡风劲雨浩瀚而去。
——月华流照!
未及细想,诸修士就如同跌落进一池春水,陷溺于这看似磅礴实则温柔如水的灵涛之中。周遭阴煞邪雾尽数被撕碎,消融于浩瀚灵海,化作漫天柔-软的飞雪。
吴月儿的骸骨已经被起出,鬼境已不牢固,如一张脆纸壳,经不起薛玄微这漫天如海的一剑。
随着灵雪飞扬,一片漆黑的天际破开一线光亮,如幽夜之后破晓的金芒,晨曦乍现,烟消日出,一点点地照亮笼罩在氤氲云雾之中的潋滟河山。
灵光震撼之下,一袭玄青色道袍席卷而出,悬足于凌空一点,衣袂翻飞。
“寸心不昧”剑在他手畔,流光大溢,阵阵嗡鸣。
众人怔怔呆望,这就是当年道统之乱后,一剑荡河山的“月华流照”,难得一见,果真气势如虹,冠绝古今!半晌大家才欣喜地呼唤开了——
“鬼境破开了!”
“太好了!我们出来了。”
“……快,快走快走,离开这个鬼地方!”
有灵力碎屑化作的飞雪落在他颊边,凉盈盈的,很舒服。萧倚鹤没有去拂,只听得众人欢呼,心中包袱终于落下,嘴边也跟着呢喃:“薛宗主……”
鼻息之间的墨香突然变成了清淡宁静的檀沉之气。
众人相扶持着从鬼境中脱生,正头晕,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声:“这不是黛川城啊……”
“松风派……怎么出来是在松风派?——这血是怎么回事?!”
“天哪……”
被捆做个粽子状的冯丹青看见山门前一片血泊,什么都顾不得,两脚并做一腿,跌跌撞撞地往上爬去。
众修士紧跟上去,刚一抵达正殿前,纷纷嘴颌大张,震惊不已。
横尸遍地!
松风派中竟无一活口!
第17章 取我报酬 他的床榻中正藏着一个天大的……
冯丹青扑向殿中,查看了十几具尸体后,才在一具不成人形的尸首旁看见了相熟的拂尘,不由俯首痛哭:“师父!师父!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
有人去后山镇压吴月儿的祭坛处查看,很快回转,道:“祭坛也被毁了。下面的东西确实被人起走了!”
萧倚鹤昏昏沉沉,又受了伤,此时只想卧下休息,根本不想听这些,更不在乎什么松风派梅花派的。
可周遭实在是太吵了,他勉强睁开眼看了看,松风派的前山后殿一映入眼帘,还未细看,耳内嗡的一声震鸣,似一根利针刺入脑海。
他头猛地一痛,像是被什么东西钻了进来。
随即从识海深处又浮现出了一段记忆,或许是因为被吴月儿借用过身体,所以萧倚鹤格外能与她共情,又或许,这本就是吴月儿留给他的最后一段信息。
他不想看,但却甩不掉,只好压住耐心。
记忆须臾展开,好在并不长。
——此时吴月儿还没有学会“鬼境”,还被镇压-在祭坛之下,过着阴郁无聊、被人攫取的日子。
但从某一天开始,冥冥之中她听见祭坛之外,多了个男人的声音,那道嗓音清徐和缓,满含笑意,唤她:“月儿,你想不想听故事?”
“以后,我每天都来给你讲故事……”
他讲了江南烟雨,北境孤寒;讲了高山之巅的鸿雁,亦有波澜壮阔的碧海;更有五州成百上千城池中的别样风物。他说着北方冬天的雪貂裘衣是那样的暖和,月儿穿着一定可爱好看;也说着东海珊瑚红若焰火,将来可以亲手为她簪上一支。
故事里有小桥流水,兄妹二人,有桃源一般与世无争的清静安宁,有不知年岁的快乐无忧。
听这个素未谋面的男人讲故事,成了吴月儿的记忆里,为数不多的期盼之一;成了她努力吸纳地灵,壮大自己,希望早日挣脱束缚,重获自由的动力。
此时作为“吴月儿”的萧倚鹤,也被迫沉浸在这段温情的回忆中。
“月儿这么快就学会了‘鬼境’?真厉害……”
“月儿,等阵破了,你就可以见到我了——”
突然,一片白光从记忆中散出,长眠在祭坛之下的眼睛骤见光明。
鬼境浮世,带来的是强大的灵力震荡,自然不可避免地会令镇压她的阵法有所松动。于是这一天,阵终于被破了,一只苍白的手伸了进来,伸向她,伸向阵眼当中收敛着她骨骸的宝盒。
她如约听见了那男人的声音,她将他当做未来可供依靠的兄长、恩人。正要欢喜,却听他虽然依然笑着,却一点热意也无,仿佛是缠绵日久的毒蛇终于吐出了他冰凉的信子。
“月儿,你做的很好。可是故事讲完了,我该取走我的报酬了。”
尖锐寒光一现。
“……?不……”
“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
萧倚鹤随即也感受到了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仿佛是一把利刃剖开了四肢,将魂灵生生从骸骨当中剜出来。那不仅是魂灵撕裂之痛,更有再一次被背叛的心痛。
“不要……”他陷在吴月儿的残忆里,痛到几乎哽咽,“不要,住手……”
薛玄微突然感觉到怀里之人的抽搐,立刻抓住他的手,只见他双眸已然睁大了,无尽的光芒投射进去,映得那琉璃色病瞳亮得骇人。
他当即发现,空气当中有星星点点的荧亮正融入他的身体当中,与鬼境中吴月儿灵身散开时是一样的东西,只因目下是晴昼,看得不那么分明。
他一指点在萧倚鹤颈侧,按住指下狂乱的脉流,为他安魂定气。
“朝闻道!此处交由你处理。”
“啊,是,宗主——”朝闻道回头,还未询问。
寸心不昧铮然而至,只见薛宗主眉心深蹙,颈间紧紧搭着一双细瘦的手臂,那是几乎缩成一团的“宋遥”,他轰然御剑而起,飞掠向山下黛川城的方向。
刚走片刻,朝闻道耳后一阵疾风归来。
薛玄微踏足剑上,大袖遮着宋遥半张汗出淋漓的脸:“生阳丹,愈伤露。”
“……”朝闻道看愣了一瞬,忙反应过来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一青一白两个瓷瓶来递给他。
剑去,头也没回。
·
薛玄微冲进山下客栈,也并不管此时黛川也刚经历了一场惊灾,掌柜并不打算营业,他随手抛了一整袋银两,抱着萧倚鹤便登上了天字房。
掌柜捧着钱袋,自然不好再说,巴巴地跟上来谄媚:“客官……”
薛玄微冷声:“出去。”
掌柜吓的后退一步,看了眼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一个人影,忙不迭小跑下去了,走前还不忘将门带上。
他要将萧倚鹤放在榻上,可因为剥魂记忆导致的疼痛让他下意识地紧紧抱着什么东西,尽管他本人并不知觉,那抱着的正是薛玄微的脖颈。
疼乱的呼吸片片打在薛玄微的耳畔脸颊,他难受得紧了,张口咬住了脸前的一片衣物。
“松手。”薛玄微似回忆起了什么,心里发酸,顿了顿,说,“别咬。”
其实此时的萧倚鹤并不算清醒,只唔唔地低吟,自然无法配合。
薛玄微叹了口气,口吻稍放软了一些:“……听话。”
哄了好一会儿,他才颤动了几下眼睛,半是耗光了争执的力气,半是被薛玄微强硬掰扯,慢慢松开牙齿,吐出了已经被他濡湿的袖子,手臂也被人按在身侧。
薛玄微指尖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流过去,一层层驱散黏附在他魂魄和元神当中的吴月儿残灵,但“吴月儿”毕竟不是一般的邪灵,而算得上是与大地同化的半个仙灵,与人之魂魄粘连得格外紧密。
萧倚鹤此前深受阴气侵袭,本就体弱,此举像是从一片碎瓷缝当中剔除一粒粒的尘埃,薛玄微生怕指下一个错劲误伤了他,不多时身上也已出了一层薄汗。
枕间,萧倚鹤脸色苍白,眉间隐隐仍有未拂去的青寒阴气,有些害冷,于是将自己藏在被褥里,弓起脊背蜷缩成一团。
伸手一碰,他本能地瑟缩一下,睁开眼不满地看了看,但视线还未聚拢,就又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