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两腿垂落在檐下,任腰肋处的伤口向外滚着乌色怨气,仿佛一团墨汁洇出一般。屋檐瓦片间有参差冒出的杂草,一沾到他流出的乌血,瞬间苍败枯萎。
——根本不像是个魂魄,更像是一团怨气结做的人形。
就在这时,被宁无双接手看押的段从远突然从昏迷中醒来,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萧倚鹤!……你答应我的,答应我的……思影死不瞑目,道门、道门哈哈——”
他躯壳被那样浓的怨气侵占良久,神志已不足之前清醒,一醒来就满嘴胡喊鬼叫。
宁无双忙去塞他的嘴,反被段从远恶狠狠咬了一口,继续朝着他们的方向大叫着:“萧倚鹤,你让我做的我都做了!杀了他们,扒了他们的皮喂狗!……唔唔!”
萧倚鹤:“……”
他叫得那样厉害,哪怕嘴已经被塞住,该听见的周围人都听见了,众人寂静之下,是掩盖不住的万分惊恐。
“萧倚鹤,他喊的是萧倚鹤?!”
“归墟眼……他果然没死,他来报仇了!”
“呜呜,我想活着……”
目前已知的是,他们根本无法对那抹黑影做什么,甚至不能伤他分毫,留在这里根本毫无意义,薛玄微又一次握住了萧倚鹤的手腕:“走。”
“你们以为到了此刻,还能走得了吗?萧倚鹤!”檐上之人一声爆喝,檐上瓦片系数被他拍掌揭起,列作无数剑片射下。
薛玄微举剑抵挡之际,山间地脉又一次剧烈勃张,似大地的一声声心跳,砰的一下!
天上血眼猛地张开,赤彤彤地瞪视着大地苍生,其内旋涡翻滚,怨气横溢,林间更多的怨魂厉鬼与活尸纷纷被无形号召一般,缓缓地往山上爬挪,喉腔里发出碌碌饥饿吼声。
檐上黑影以怨气为障,挥袖间卷起铺天盖地的浓雾,云波浪头猛然拍下。
薛玄微几人以衣袖掩鼻,即刻屏息,在烟蒸雾缭之中他第一个念头是去找萧倚鹤在哪,刚抓到他的手,远处传来一阵骚动,是清静宗人聚集之处的一名宋姓长老突然手舞足蹈起来。
……雾中有毒!
他一会儿尖叫,一会儿疯癫,又猛地拔剑刺透身边一名随身侍子,跪坐在他身旁大口地吸纳起侍子新死未散的魂力来,痴痴大笑:“好秘术!好秘术!一个死了的段思影就换来如此得力的秘术!那老头儿也干了件好事……值啊,太值了!”
“长老?”
“……宋长老?!”
南荣麒面色微变,屈步向前,但又见另几名清静宗高位弟子也眼珠一暗,彼此拔剑相对,疯癫之下赢得那个也就地吸食起死者的魂力,翩翩然如瘾君子。
萧倚鹤瞳孔微震。
清静宗老宗主以段思影的死为筹码,与人交易了这种邪门秘法!这便是段从远自暴自弃从而报复宗门的缘由!他曾经那般身清高傲的人,亲眼见自己所尊敬爱戴的宗门,为了这种东西,让他对亲妹妹的死息事宁人,嘴上却口呼“为了道门宁和”。
道门宁和吗,道门早就不是以前的道门了。
还未从这一桩中惊醒,另一边丹霞谷的谷主夫人已经和一名丰神俊朗的中年道修抱在了一处,众目睽睽之下亲昵万状。
夫人撒娇道:“剑谱的事儿怎么样了?这么久了就一点进展都没有?”
中年修士用力地嘬了她貌美的脸颊一口:“宝贝儿急什么,我们门主那个小不死心思缜密得很,剑谱岂是那么容易偷的?不然你再给我点钱,我总得上下打点……”
“打点什么打点?”夫人嗔怒道,“谁不知道你是拿去人间做赌资了!”
谷主夫人年轻时就以美貌出名,道门中鲜少有不认得的,是故她一张口,众人就忍不住将视线瞥向了一侧的丹霞谷主。如今的丹霞谷主是十几年前新换的,也就是长阳门那位章夫人的哥哥。
然而此刻丹霞谷主面上只有被揭穿的羞臊,却毫无发现发妻红杏出墙的暴怒。
……他竟然是知道此事,却在默许,又或者,根本就是他怂恿发妻行此龌龊之事,就为了一窥他宗的剑谱!
众人皆知,丹霞谷也是由剑入道,早时以“赤霞剑法”独步天下,是名副其实的剑门大宗。据说在剑神山清和真君尚未开山立派之时,其先祖曾有幸目睹清和真君月下舞剑,从而有所体悟,自创而出“赤霞剑法”。
因此丹霞谷千百年来总自称是与剑神山“天玑剑法”同出一脉,天天把这事挂在嘴边上炫耀,萧倚鹤每次听见,都会嫌弃嘲笑一番,啐他们是庙里的泥胚佛爷——是瞎往脸上贴金。
但丹霞谷贴金归贴金,这两三百年来也不知是怎么学的,弟子们剑术是一落千丈,难能偶尔蹦出三两个天才,却也拯救不了丹霞谷没落的大势。
眼下丹霞谷虽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赤霞剑法”迅速衰败下去,每每被人提起,后头都是忍不住添上几句唏嘘讥讽。
萧倚鹤的视线才挪过去,就见谷主夫人白花花一个肩膀头子,忍不住哦豁一声,正不知道该不该捂上眼,就听身旁“咔嚓”一声——南荣麒猛地掰下了手边一块石砖,气得咬牙切齿。
他再定睛一看,那要偷剑谱的人正披着追月山庄的月纹外袍!
萧倚鹤循着记忆仔细想了想,对这家伙好像有点印象,是瞧着皮相不错,实际年纪比南荣麒还要大二三十岁,以前不安于修道,喜好在人间吃喝嫖赌。
没想到丹霞谷不怎么反思自家剑术教授水平,想出的折子竟然是去偷追月山庄的剑谱!
可关键是,追月山庄的剑术也一般般啊,他们怎么不去偷太初剑宗?……这可真是硬柿子咬不动,只能先拿捏个软柿子。
碎石在南荣麒掌心嵌出血痕:“好一个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之前内山护阵被人惊动,我门下数名弟子被人重伤,想必就是这个恶贼!我杀了他!”
“南荣麒,冷静,冷静!”他一把拽住。
萧倚鹤这边还拽着南荣麒,那边其他各宗各门在毒雾作用下先后闹腾起来,直看的萧倚鹤是眼花缭乱,一下子被硬生生灌进了诸多八卦野闻,感慨都来不及。
他以前知道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却不知过了这几十年,道门心竟不齐至此。
一群年纪加起来足有上千岁的修士们彼此攻讦,不知是哪家翻起旧账,尖声质问道:“你要翻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好啊,那我也问问你!当年各地出现失魂者时,你难道没有去求过萧倚鹤?!”
同时,被指责的那人也反驳道:“……你说什么,我,我不知道!”
“呵。”缁衣道人狠狠攘了他一把,又指着周遭数张熟悉的脸孔,“你,你,还有你!今天萧倚鹤要是为复仇而来,大开杀戒,你们一个个都跑不了!”
“……”
薛玄微猛地看了过去,接着又去看萧倚鹤。
但萧倚鹤脸上露出淡淡的茫然,少顷又凝出一点犹豫,最后缓缓摇了摇头,好像不太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在自己的记忆里,确实没有这样一回事……他们来求我?
……求我。
萧倚鹤太阳穴阵阵胀痛。
“——没关系。”
浓雾之中,响起一道微微低沉的声音,带着几分讥诮的笑意:“这些你都不记得了,你做了你的潇洒恶人,以为自己是悄悄吞咽苦果的救世主,所以他们骂你,你可以承受,你还能反过来心甘情愿再救他们一次。”
“萧倚鹤,”他突然出现在萧倚鹤身后,冰凉的手臂环绕上他的肩膀,贴着耳旁轻轻慢慢地说,“所以我说你是伪君子,你是过得潇洒自在了,却把最痛苦难捱的记忆留给我——我岂能让你如愿?”
他声如鬼魅,身似寒窖,令萧倚鹤忍不住自心底战栗抽搐。
薛玄微对他的痛苦有所感应,一把将他抢来抱在怀中,骤然提剑刺去,却被黑影侧掌按住,冷冷斥道:“薛玄微!你难道没有想过,他为何总是回避跟你提起当年真相?师尊为何入魔,入魔前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薛玄微怔了怔,“他不愿说,与你何干——”
“不是他不愿啊,”黑影将他打断,“是他也记不清了。他感到痛苦,所以把这些都割舍给我了。”
他推开薛玄微的剑锋,从后环住他的脖颈,冰凉的嘴唇几乎擦着他面颊耳廓,嘴唇一开一阖间,除却腥冷药味之外,还有淡淡的令玄微分外熟悉的香气,那是在剑神山上时,萧倚鹤寝宿中常熏的一种甜香。
周遭黑雾一点点弥漫开来,他以怨气为雾障,缓缓地凝聚成无数虚影,幻化做一座座山、一幢幢殿宇——巨大而真实的幻象将所有人都卷裹了进去。
真相即在眼前展开。
黑影甜甜地笑着,环住他的手臂也慢慢地幻出了白皙柔嫩的肤色,瓷玉一般,软若无骨地挂在他身上:“还有你年少每次醉酒后,对我做过什么,这些我都记得呢!我都可以告诉你……”
“……师弟。”
薛玄微元神剧震。
第94章 往昔迷雾 一切都尚未发生的时候……
伴随着迷雾一层层展开, 天穹血眼遥相呼应,发出红光,将众人元神吸入迷障之中, 去重温七十年前各自最为痛苦最为不堪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