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掌柜没两年重病去了,这男子自然得了卤味秘方,将生意开得红火,赚了些小钱,却转头嫌弃糟糠之妻貌丑身腴。日日在外头花天酒地,回家就对妻子冷言冷语、冷嘲热讽。
妇人忍受不了他的言语,整日郁郁寡欢,转年就挂了房梁一了百了。
这男子将人草草下葬,转而就卷了秘方、带着钱财来到玉合镇,摇身一变成了酒楼老板,就此发家。
……这会儿人们才觉得不对劲来。
更不提这之后又陆陆续续出现了六七桩案子,大致情况也都相似,便是薄情男女负心郎,光鲜的背后都有些不为外人道的内情。
官府迟迟没有捉到涉案凶手,后来甚至有人亲眼见到,死者前一刻还谈笑风生,后一刻便疯癫痴笑,亲手往身上浇了生油,点火烧死了自己。
一旦有了常识难以理解的东西,百姓们便忍不住往神神鬼鬼上头想,渐渐的,“闹鬼”传言甚嚣尘上。
只是这种专杀薄情男女的“鬼”比不得其他恶鬼,在百姓心中还算得上一个为民除害的好鬼了,因此即便流言渐浓,却都不怎么害怕,反而当做茶余饭后的八卦笑谈。
正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谁害怕,谁就是干了缺德事,否则又怎么会担心此鬼上门索命呢?
几人对此一阵唏嘘,回过神来,南荣恪鄙夷不屑地瞧着苗少爷,单刀直入道:“所以他也干什么缺德事了?”
苗少爷面露窘迫,支支吾吾地说:“唔……舀马……”
“……”萧倚鹤掏了掏耳朵,转头问,“谁把他舌头剪了吗?”
明春晰一跺脚,苗少爷吓的一个哆嗦,字都不敢说一个了。宁无双见他如此没出息,敢为不敢当,嗤道:“他睡了他小妈,小妈还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明日正要办百日宴呢!”
苗老爷前两年新纳了一房小妾,年轻,貌美。而老爷年纪大了,自然力不从心。小娘寂寞难遣,而苗少爷又高大英俊,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一来二往就勾搭上,成了事。
但苗少爷已经娶妻,小娘也只是图他快活,两人人后逍遥,人前却一本正经不越鸿沟。
之后没多久,小娘与苗少夫人先后有了身孕。两人心知肚明这孩子是谁的,可惜了苗老爷头顶绿云,还欢天喜地庆祝自己老来得子。
反正是自家的种,肥水没流外人田,若是能这样苟且一辈子,天衣无缝,也就算了。
等到了月份时,两人恰好同天产子。少夫人却因血崩难产,孩子一出来就小脸青紫,不到一刻钟就没了,少夫人也被大夫诊断胞宫受损,以后恐再难有娠。
少夫人本就体弱,受不了这种刺激,苗少爷毕竟心疼自己这个妻子,没敢告诉她真相。他心生一计,想着总归都是自己的儿子,竟使了一出“狸猫换太子”,偷偷把两个孩子对调了。
小妾眼睛哭肿了好几天,偶然得知真相,自然不依,晚上偷偷找到苗少爷与他理论。
两人争吵了一番,苗少爷心虚,见有人来了拔腿就要走。两厢一拉扯,小妾又心急追了两步,脚下不料被石缝跌了一脚,竟一头栽进旁边的井口里。
客栈里一阵沉默。
半晌,萧倚鹤道:“……人才啊。”
南荣麒端着茶,无言摇头叹气。
苗少爷欲哭无泪:“……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我也没想到她会跌进去,我抓她了,但是没有抓住……我吓傻了,等我叫人来时,她已经没气了……”
他虽生得高大,性子却懦弱,怕事情败露,那时候不敢承认与小娘半夜私会的事。苗老爷也只以为小妾是痛失爱子的缘故,想不开才投井,很是伤心了一阵。
待将小妾厚葬,苗少爷又连连做了十几场法事,以为这样就能翻篇。
谁想到没过多久,城里就先后暴毙许多负心郎,还有了闹鬼流言。苗少爷当即联想到自己,心里怕的要命,夜夜做噩梦,梦见小娘来朝他索命。
他与大多玉合镇人一样,喜爱悬丝戏,家里还专门辟了间小室,陈设那些戏偶。
那日苗少爷又噩梦而醒,再难入眠,便到小室去整理戏偶……
“我看见那戏偶的眼睛动了!”苗少爷骨寒毛竖,吓得嗓音都尖了,“就是,突然眨了一下!我发誓没有看错,它眨了一下!呜呜呜肯定是欣娘冤魂不散,来找我索命了……那个家我不敢待了,呜呜呜道长救我!”
这么大个男人,抱着宁无双哭的呜呜咽咽,梨花带雨,实在是让人难生爱怜。
宁无双艰难地把胳膊抽-出来:“……就是这么回事。之所以把他带回来,是因为他……”他说的咬牙切齿,“自己一个人不敢睡。”
正说着,苗少爷见桌上摆了两个红木盒,他又手贱,挂着泪花打开看了一眼:“这是什——嘎!”
他骇出鸭叫,被一尊嵌着黑漆漆眼珠的白衣戏偶吓晕了过去。
众人:“…………”
南荣麒兀自斟茶:“恪儿,拖到隔壁去,看着烦人。”
“好嘞爹。”南荣麒忙将他拖起,往隔壁房间床上一扔,设了结界才拍了拍手回来。
宁无双回头看向薛玄微,欲言又止了一会儿:“其实,薛宗主啊,我有一事相求,不知当讲不当——”
萧倚鹤:“?别讲。”
那宁无双就非讲不可了:“明日苗家办百日宴,这蠢东西是死活指望不上了,能不能叫薛宗主辛苦扮做他的模样,引那鬼出来?毕竟你们两个身形相仿。”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薛玄微并无什么不同意。
倒是萧倚鹤,斜着眼问道:“百日宴,那岂不是要与那位苗夫人拉拉扯扯、勾肩搭背、恩恩爱爱、逢场作戏?”
“……你用的词未免也太多了。”宁无双无语,想他这会儿又在搞什么幺蛾子,“自然如此,不然那鬼东西如何能信?”
萧倚鹤:“不可,不妥。”
他义正言辞道:“万一这鬼东西黑白不分,又或者它一时失手,伤了我们薛宗主也就算了,伤及苗夫人怎么办?苗少爷有罪,苗夫人却何其无辜!我们身为修行者,即便是为除邪祟故,又岂能理所当然将百姓置于险境呢!”
话音落下,他叉腰伫立的身形,仿佛无形中伟大光荣了起来,似笼罩着大慈大悲的佛光一般。
连薛玄微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宁无双一愣,没想到他竟然如此苦民所苦,爱民如子,实乃道门典范,不由微微感动:“你思虑的极是,是我考虑不周。既如此……”
萧倚鹤将手举起,壮志凌云,掷地有声道:“——我来!”
宁无双茫然:“……啊?”
萧倚鹤伟大了不过片刻,表情就立刻松动下来,换了个人似的,嘚嘚瑟瑟地拽过薛玄微袖子,眉飞眼笑:“他扮少爷,我扮夫人,我们之间还有一个孩子——鬼见了我们如胶似漆,情真意切,都会忍不住感动的。”
他雾眼蒙蒙地看过来:“你说对不对,相公?”
南荣麒一口茶喷了出来,咳得老肺虚喘。
众人目瞪口呆:“……”
薛玄微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目光定落在他狡黠的弯弯眼尾,回过神来已经松口,轻轻握住他手:“……对。”
第77章 鹣鲽情深 别发-浪。
苗老爷是玉合镇出名的大善人, 因此百日宴这日,苗宅来了许多宾客,阖府上下欢天喜地, 酒席摆满了一院子,门外还有小厮派发喜糖,吸引了一堆小孩子叽叽喳喳。
天擦黑,悬丝戏班果然来了,在门口搭台铺景, 调弦试筝。
院外叮当敲打起来时,萧倚鹤已经坐在镜前梳妆打扮了,好在他骨架不大, 苗少夫人又偏爱宽衫长裙,倒也没显出特别违和。
他拨弄着妆奁中的数样脂粉,取出一只瓷盒正皱眉,房门轻轻一响, 他抬眼,从铜镜里看到他的“相公”朝他走来——苗少爷过的是纸醉金迷的日子,衣饰自然差不到哪去, 正如此时, 薛玄微身着游鳞纹浣花锦, 绾着高冠,极尽奢华。
乍一见到薛玄微如此打扮, 萧倚鹤忍不住看怔了一会,直到对方走到面前,接过他手中的瓷盒。
他这张脸本就生得白,不需额外敷妆粉,薛玄微便拿起一杆描眉小笔, 沾了沾黛粉,左手手背抵住他的下巴,右手轻扫娥眉。
“相公啊。”萧倚鹤见他动作娴熟,“你怎会这些?以前为谁描过?”
薛玄微被这声“相公”叫得手一抖,险些画出去,淡定片刻坦然说:“……不记得了。”
他抬笔,却被萧倚鹤哼一声侧头避过,镜前一对烛灯映在他脸庞,照出几分明晃晃的不悦来,薛玄微斟酌了会,平静而无奈地捏着小笔,说:“宋遥之前的事,我其实都记不太清了……”
萧倚鹤一顿:“因为频繁补魂?除了宋遥,你还补过很多次?”
薛玄微不答,仍慢慢地描眉。
他不说话,但背后之意已经非常明显,萧倚鹤一时间忘了生气,一脸怔忡地任他摆弄,想他这几十年是怎么过来的。恍惚才听见薛玄微连唤了他两遍:“好了。”
萧倚鹤对镜欣赏,颇为满意:“不错不错,等将来大婚,你这把手艺定是——”又一愣,不知怎么想到这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