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隆半弹了弹烟灰,“你果然很让人讨厌。”
“凡事总有个目的,我被人骗过很多次,后来我学会了先了解别人的动机。”我踱步到他面前,此刻我的刀依然没有离手,停顿了一会我才道,“目标一致,才有合作的基础。目标不一致,那只是互相利用。”
张隆半一直在抽烟,对我提出的问题既不答应,也不回绝。大概他也感受到了,我在掏他的底牌。
“目的?”抽了差不多大半支烟的时候,张隆半才开口说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目的,作为最后幸存的张家一脉,我们全员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个目的。”
他说“我们全员”的时候,还特意用手挥了挥,指向面前的众人。我望了望围在我们身边的那几个张家小伙子,光线太昏暗了,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如果不是他说起,我几乎已经快把他们忘掉了。这大概就是张家的纪律性吧,在没有命令的时刻,每个人都一动不动,他们是木桩,是兵器,唯独不是人。
以前我觉得,闷油瓶是张家精挑细选的最优秀的工具。现在我觉得,比起他们,还是闷油瓶更有人性一点。
“终极会指引张家走向正确的方向,这个传说你应该听说过。”张隆半继续道,“我们就是正确方向的‘死剩种’。早在清朝中叶,我们这一支就被安排到南洋闯荡,这是一片未知的领域,当时没人能理解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不过总有人能坚持下来,并且喜欢上这种新的冒险方式。直到我们安定下来后,才发现大陆的本家已经凋零了,这就是‘终极’给我们安排的命运。
“但在此以后,我们就没有任何新的任务了。哪怕是现在的族长,也从未来找过我们。作为最后的张家幸存者,我们一下子失去了活着的意义。如果说,张家已经没有留存的价值,为什么我们要活下来?我们等下一次的委派等得太久了,既然没人肯告诉我们,那就只能自己去探索‘终极’,搞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话竟让我有些怀念,我想起了过去的自己。大概每个面对谜题的人都有近似的苦恼,可一想到要和这种人谈判,我就开始头疼了,“你为什么不这样想?活着就是活着,根本不需要什么意义。”
“你说了不算,但是你知道的秘密,可以说了算。”张隆半的烟快到底了,他拧灭了烟头,看向我,“张海客是个外来者,我看重他只是因为他和族长共事过,但不代表他的想法可以指挥我们。我想知道的,是你所知道的一切。”
“这对我来说似乎是亏本买卖。”论形势我应该跟他讲和,但他说的是“一切”,这样笼统的概念是不可能达成的,何况他没有提出交换条件,恐怕他所说的合作,从一开始就无视了我的意愿。
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我没有东西能告诉他们,难道我要说我就是下一任张起灵?对于这支失去航向的张家末裔来说,估计没什么比一个外人变成了族长更奇耻大辱了,不管他们信还是不信,除了一顿痛揍我想不出会有别的结果。
我盘算了一下,我面前是张隆半,身后是四个训练有素的张家人。我唯一能做的是把张隆半踢倒然后跳窗,但这些车装的是防弹玻璃,胜算极小,而且行动一旦失败,他们就不会再跟我客气了,我虽然不容易死,被整到生不如死却很简单。
看来只有见机行事了。常言道反派死于话多,张隆半唠叨了这么久,总该留点空隙给我吧?
“算了,既然是合作,你打算出什么条件?”我继续套话,同时放松姿势,想要解除他的警惕。
“没什么条件,你会说的,在睡醒之后。”张隆半耸耸肩,打了个响指,“一支烟抽完了,你动下你的腿试试?”
我心里一惊,没有动脚,但用手指握了握刀,已经没有触感了,这才猛地想起在西藏他和张海杏帮胖子解除幻觉的情形。
“你……”我想骂他但是骂不下去,舌头也开始麻痹了,难怪进来以后他一直没开灯,这房间里一定有散发型的药剂,他也会布幻境,刚才只是在拖时间。
我的身体软了下来,张隆半起身拉住我,用手掌盖住我怒视的双眼,悠然地说:“好好睡吧,这是你能睡的最后一觉了。”
当我再次醒来,天已经亮了,温暖的阳光从车窗透了进来,照亮了原本看不见的角落。我还以为这里会布置成刑房或拷问室的样子,但一眼望去只是个普通的包厢,生活设施一应俱全。
幸运的是,我的自由没受到太多限制,一只手腕上挂着手铐,另一只手则连着点滴。张隆半还是坐在原地,用一种平静的表情看着我。一夜过去了,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没换过姿势。难道张家人是坐着睡觉的?
但是原来的那几个张家小伙子不见了。我试着动了动手脚,才发现身上束缚那么少的原因,我全身都被麻醉了。
“你对我可真是大费周章。”我对张隆半眨了眨眼睛,努力做了个鬼脸。
“你们不死者的代谢非常快,吐真剂可不能停。”他慢条斯理地说,“现在开始,把你所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六 棋语 41
很多人都听说过熬鹰。在连续不睡觉的情况下,再烈性的鹰都会臣服,而我现在所受的就是鹰的待遇。除了每日三餐以外,随时随地都有人在问我问题,琐碎、繁杂、事无巨细。
吐真剂是一种浅麻醉药物,它对精神的折磨仅凭意志是无法抵抗的。一开始我并不想回答,或者想编一些谎话,但是后来我发现这很难做到。我的思维是飘的,无法组织起缜密的思考。任何一个我拒绝回答的问题,他们都在不断地重复,而我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想说完全部的事,让他们尽快地走开,以换取一点安静的休息。
当然,事实上我没有任何可以休息的时刻。就算他们偶尔把我丢在一边,也会用一个灌满水的头盔将我罩住。
人在水中是无法睡着的,所有不由自主的挣扎都只是徒增痛苦。我在很长一段时间中,以为是因为不死者的特殊体质,才让我在反复的溺水窒息中幸存下来。直到很久以后,我才从一个知情者那里知道,其实那不是纯水,而是低氧的全氟化碳液,他们第一次审问抓到的替身时,因为使用水刑造成了激烈的尸化,为了避免杀死不死者造成的反弹,才做了相应的改进。
可是,他们没能从我这里得到想要的答案。
很难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关于族长信物的线索,我其实知之甚少。别说我这次没拿到手的第三件信物,即使是前两件,也仅仅从舍利珠上解读出了能杀死不死者的毒药而已。我只是原样保存着它们,等着有一天能交到闷油瓶手里。
但是张隆半希望从我身上获得的消息显然不止这些,他在一步步地引导我。“信物上的信息是双重密码”,“除了解构出的连续文字外,剩下的无规律数字组合起来是启动终极的密匙”,这是他一直灌输我的线索,可惜,我根本没留意那些杂乱的数字,就算他再怎么掏,也没法掏出他想得到的信息。
有时,张隆半会旁敲侧击地问起我的经历,我忘记了我讲过多少事情,但我记得他的表情,有时恼怒,有时激愤,有时窘迫,有时无奈。然而那都是我的故事,和他毫无关系。
我忽然就体会到了闷油瓶在塔木陀的篝火之夜和我说话时的心境——自己的问题,抓住别人问是不会有答案的。
为什么闷油瓶没有选择去找香港张家呢?也许这是终极为他储备的一支后援军,但他从未动用。他一直惯于独自奋战,从不依赖别人。是不是因为他深刻地知道,每个人都只能解决自己的问题,若将全副希望寄托于别人,未免太可怜可悲了。
可惜我的状态,在那时是不可能把这个想法传达出去的。
连续的拷问,对双方都是极大的折磨。刚开始我还极力想控制住自己的精神,后来已经懒得数日子了。也记不清多少次循环后,我又在呛水中醒了过来,透过冒着水泡的面罩,我看着张隆半正在和一个年纪相仿的中年人对话。说的是香港人那种夹杂着大量英文的粤语,我听不懂,但他们阴沉的表情却给我不祥的预感。果然没一会,张隆半就走了过来。
“和你的聊天很愉快,如果有机会,我想把你和族长的故事写成书,一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但是没有时间废话了,我会再给你加一支Ⅱ型静脉推注。很少有人能熬过这一针,你可以随时叫停,或者一直忍到变成一个废人。”
新的注射器连接着注射泵刺入手臂,注视着这一切,我只感到无限的疲惫。
“你们找错人了。”我说。
“不。你的故事说明了,张起灵没有看走眼,我也没有。”张隆半拍拍我,指了下我手边的一个按铃,“如果你想说了,就按下那个,我也不想给你留下太多的痛苦。”
所有人都撤了,剩下我一个人在密闭的房间。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感觉自己似乎清醒了一点。在打了这一针之后我真的会疯掉吗?到了哪个时间点就会崩溃呢?这很荒唐,一切都是他们做的,他们却连看着我发疯的勇气都没有,又或者,一个即将变成废物的人,让他自生自灭才是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