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他的眼神飘忽不定,比起搬蚰蜒的尸体,这件事对他来说也许是更糟糕的回忆。但他停了一下,还是继续说下去,“那几个人也曾经是帮会的一员,大家都听说过这个传闻。所以那时我看到那些尸体很惊讶,你不在现场所以没看到,所有的尸体都是完好的……五个不死者,一个普通人,他们最后都饿死了。可是直到他们死前的最后一刻,都没有自相残杀。明明没有任何人看着,他们却维持了作为人的最后一丝尊严。”
“所以,出于对他们的尊重,我带走了那里唯一一个普通人的尸体,让他回到正常的世界去安葬,以作为对过去同僚的告慰。死得其所,本来就是不死者们共同的愿望。”卯子说完长长舒了一口气,“阿丑说的没错,这样做确实是感情用事。”
“我能理解。”我想起了很多事情,许多人变成不死者的开始和结束,我都知道其中的故事。倒是闷油瓶是怎么开始的,现在已经难以考究了。至于我将怎么结束,我也不知道答案。
“你的做法没什么可取之处,”我道,“但是至少,很有人情味。”
“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没法当你的正式替身。”卯子听了只有苦笑,他在帮我处理罗盘上的污物,蚰蜒的一只断爪卡在缝隙里了,他额头上渗出绵密的细汗,“仿品不应该有自己的个性,可是我和阿丑的性子太明显了,学不了你。”
“如果个性是说人性那部分的话,留着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我上去和他一起拔那只断爪,“如果有一天我们也变成那样,我先死的话,你要吃我也不会怪你的。”
断爪卡得很死,我和卯子费尽力气都不得章法,直到第三个人的加入。他拍拍我头让我让开些,我抬头看到阿丑,他用枪上的尖刀将断爪挑了出来。
卯子整个人坐在罗盘上,轻轻拍了拍手,算是庆祝大功告成。
“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
他默默抬起枪,看了我一眼,“我对你的肉没什么兴趣。”
我们搀扶着跳下罗盘,按闷油瓶事先说好的方式做好校正。还差半个小时,剩下的,唯有等待。
六 棋语 38
阿丑的任务是望风,卯子则留下陪我守机关。他舒展了一下筋骨,让我先休息,说到点了叫我,我摇头表示不用 。
是他疏忽了,不死者在这里没法休息,等着我们的只有无尽的噩梦。何况事情是闷油瓶交代的,我也想第一时间亲眼见证,确保万无一失。
也许是因为曾经盘踞着一条大蚰蜒,附近并没有其它奇怪的生物,整个后殿非常安静,除了我和卯子的呼吸声听不到任何杂音。如此安心的时刻对我来说弥足珍贵,虽然没法入眠,却也并不讨厌。
“你说这里头会藏着什么东西?”卯子问。
“不知道。但这个东西很重要,陈皮阿四和裘德考都想要,可能又是某个能代表张家族长的信物吧?”我想了想又补充说,“以前跟他一起行动,差不多的东西我都有好几件了,大大小小的,似乎没什么规律。”
“也许东西的形态并不关键。”卯子搓了搓手,驱散空气中的寒气,“但听你这么一说,他真的非常信任你。”
我有些讶异地看着卯子,他淡然一笑,“那么重要的东西,他不都放在你那儿吗?而且从来没问你要过。”
我笑起来,“是他忘了吧。”
“不见得。要不是你们说,我是真看不出他还有忘事的毛病。他做事情很有目的性,这样心无旁骛的人,我之前从没见过。”卯子看向罗盘的眼睛有点发亮,“等下机关一开,咱们就能看到天宫里最重要的宝贝了。”
我下意识点点头,脑子里回味着他的话。我居然从来没这么想过,那些族长信物现在全在我手里,真的不是巧合,而是闷油瓶有意安排的吗?我原来只想着替他临时保管,觉得东西终归是要物归原主的,可如果他是有意交到 我手上,有什么用意?我又该怎么使用它们?
卯子的神态很是雀跃。比起淡定的阿丑,他对闷油瓶有明显的景仰,至少看表情,他比我还要更期待些。类似的情绪现在我已经很少有了。以前下地的时候,我什么都觉得新鲜,对所有的东西都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如果换了 那时的我,眼下估计正在和胖子一边斗地主一边瞎侃,讨论闷油瓶会给我们留下什么。而现在我更喜欢当一个做减法的人,去除多余的想法,只留下朝着目的的纯粹的行动——我的目的是什么,从一开始我来到这个时空就决定好了。
眼看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卯子也沉默下来,我们一起屏息等待。没多久,四周的柱子便发出了沉闷的低吟,从地板传来轻微的颤动,而殿外的骚动也大了起来,鸟叫声不绝于耳。
“那些鸟是在逃命吗?”卯子轻声道,“该不是要地震了吧?”
我做了个手势让他别说话,把手拢在耳朵后面聚音,就听到远方正隐隐传来一阵悠长的号角声。
“开始了。”我的声音有些沙哑,内心的澎湃难以抑制。四面八方都是传动的响声,听起来有些空洞,但除了很轻微的颤动外,房间里看不到任何的异变。
如果我没有推断错,整个后殿都是一个机关房,柱子是空心的,和地底的锁链联动。这样巨大的传动机关只能是一开始建造的时候就已经设置好的。我和闷油瓶现在正分别处在一条绵延千里的线索两端,我要做的,就是捡起 面前的线头。
而现在的他应该正混在阴兵队伍中走向青铜门,我不禁想起当年他回头看向我那一幕。原本是今天发生的事,却又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了。
罗盘跟着咔咔地响起来,中间的空洞随着机关的牵引缓慢扩大。眼看着机括最后停定,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卯子向前跨了一步,弯腰朝我做了个请的动作,“老板,你先来。”
借着他的手爬上罗盘,一上去我就愣住了。
仔细看了几圈,我从上面跳了下来。卯子迎上来,脸上是掩不住的好奇,“是什么?”
“没有。”我有点懵,“什么都没有。”
卯子不相信,自己也上去看了一遍,当然也是没有发现。
我把阿丑叫了回来,他听了也很惊讶。三人又仔细里里外外找了一遍,依然一无所获。卯子问阿丑,“是不是你把那小哥的话记错了?时间不对?还是方式不对?”
阿丑的脸色已经青了,他不甘心地跳到罗盘上去,用长枪把那条大蚰蜒翻了个儿,如此翻来覆去了几遍,整个人才颓然坐了下来。
“我肯定没有搞错。”他说,“根本不可能。我回来之前,这里的东西绝对没被人动过,怎么会这样?”
卯子又问了几遍阿丑有没有记错,阿丑摆了摆手,无力再说话。我拦住卯子,示意他别再追问了。
卯子整个人都蔫了下来,跟着坐到地上。我脑子里也是一团浆糊,一下子想起当年我和小花在四姑娘山遭遇的情形。那时候我们搞错了一个机关模块,让闷油瓶他们全都困死在张家古楼里。可是这次的情况是反过来的,我们 只是照着闷油瓶的指示去做,为什么会得到这样的结果?
长期以来,我都认为闷油瓶是不会犯错的。阿丑听来的消息我不认为有什么问题,传动的时机、机关的开合都极其自然,和闷油瓶的交代并无违背,可如果说是闷油瓶犯了低级错误,我实在是很难去相信。
难道是中途有人来过,拿走了里面的东西?
不太可能。且不说这个传动机关的架势之大,一般的血肉之躯根本不可能破解,就说那条镇守的蚰蜒,在它死之前有几个人敢靠近?它的尸体还压在罗盘之上,如果有人挪动过,我们刚才怎样都会看到些痕迹,这是很难伪装过去的。
各种可能性都否定了,还会是什么情况?总共就闷油瓶、阿丑和卯子三人知道这里的事态,除非是他们中有人背叛了……
我猛地清醒过来,这个想法太危险了,现在我的猜测根本没有确凿的证据,但这样怀疑下去,信任的根基将不复存在。
在我想问题的同时,阿丑和卯子也没闲着,他们甚至把那条蚰蜒都给剖开了,也没找出什么东西。卯子提出,有没有可能这个罗盘本身就是闷油瓶想拿到的东西。另辟蹊径,倒像是胖子特有的想法,但很快就被阿丑否定了。 那罗盘别说我们三个人,加一倍的人都不可能抬得动,除非闷油瓶诚心想消遣我们。
“走吧。”最后是我下的命令。必须要有一个人做出决断,大家的精神都到极限了,在原地踏步也不可能有什么进展,可是谁都舍不得走,仿佛走就等于彻底认输。
“不然,等那小哥过来我们再问问他?”卯子说。
“他没让我们等他。都过了这么久了,如果青铜门打开,我们会听见。他恐怕从别的路走了,如果我们要和他商量,就更应该走,去外面与他会合。”
听我这么一说,阿丑和卯子也不再反对。我们迅速收拾行装离开,天上的人面鸟此时已经少了很多,估计都到谷底去追阿宁的队伍了。我心神不宁,一路跟着阿丑和卯子走,只想着快点离开这个地方。也不知是怎的,忽然就 听到他们惊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