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很想见亮。
哪怕只是偷偷在不远处看着他,不说话都行。
可是他不能——此时此刻,他任何一次对亮的主动靠近,都像是对父母的再次背叛。
入夜的卧室里,头顶的日光灯刺痛了光的眼。
他一阵头晕目眩,如同过度呼吸般,大口喘着气。
心底,摇摇欲坠的堡垒就像是破碎的蛋壳,他眼睁睁地看着裂缝不断加剧,他试图伸手去粘合,却丝毫无法减缓堡垒垮塌的进程。
只听“轰——”地一声,支离破碎。
光开始发疯似地翻箱倒柜,可当他筋疲力尽地坐倒在地板上,就只找到亮写给他的那张手机号码,还有存在手机里的那十多张亮的照片。
他怎么就忘了,其他所有与亮有关的事物都被他带去了那间公寓,而地震时亮给他的语音留言,也因为过期再也听不到了……
亮平日里不爱拍照。
除了之前和自己拍过的几张合照外,其余照片,都是光趁他不注意时,偷偷拍下的。
有偷拍被发现,亮用手遮挡的画面;有亮低头打谱的画面;有亮背对着自己,在厨房料理食材的画面。
还有好几张拍糊了的,但是光都没舍得删。
因为是偷拍的,画面里的亮大多是神情淡漠的模样。
然而此时,再一遍遍翻看手机相册里这些为数不多的相片,光忽然有种错觉,好像镜头里的亮眼角眉梢里都带着藏不住的笑意,就像是一张张耐人寻味的绝世名画。
而这些照片。
每重看一遍,那张照片所承载的回忆便在光的脑海里加深一分。
每重看一遍,他对亮的喜欢也如同树上涌现的蜂蜜更渗入一点。
哪怕是那些拍糊了的,他的眼睛也仿佛具备某种调焦功能,可以清晰无误地捕捉到亮唇边不甚明显的弧度。
每一张都那么好看,每一张都教他怦然心动。
可还是不够,远远不够。
越是看着这些定格的相片,光便越是想要再听听亮的声音,听他再亲口叫自己的名字。
思念的种子一旦萌芽,就像是一剂毒/品,一寸寸侵蚀着光本已岌岌可危的意志。
他手里攥着手机,数次拿起又数次放下,指尖微微颤抖着移动到拨号键上,一个声音如幽灵般在大脑里响起:“你只是想确认他好不好而已。”
是啊,光和另一个自己讨价还价,我就只说几句,只要确认他一切都好我就立刻挂断电话。
那一刻,光像是被蛊惑般按下拨号键,连线的请求便通过无形的以太,发送出去。
然而听见亮的声音时,光的手还是不争气地抖了一下。
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和情绪,故作随意地和亮聊着稀松平常的事情。
直到亮在电话那头说:“我以为你不会再给我电话了,光。”
光险些绷不住。
他听见亮不断唤着他的名字:“光,光……”
那么轻柔,那么缱绻。
可是他不敢应声,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幽微的:“嗯。”
明知亮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光依旧强扯出一丝笑容,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恋人就是有这样一种特异功能——只需听见他的声音,就可以“看到”他的情绪。
自己在那个人面前,从来都无所遁形。
身体的某个幽暗处,光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疯狂叫嚣:“想要见你,想要见你,想要见你……”
他不得不用手捂住嘴巴,给那个地牢加上重重封锁。
可那个怪物还是挣脱枷锁,逃了出来。
他听自己声音沙哑地说:“亮,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
光虽然看上去大大咧咧,却从来很少那么直白地表达“我想你”,他总会用自己的方式去诠释这三个字。
听出光声音不对,亮握着手机的手收紧了,却用更加轻柔的声音说:“傻瓜,想我随时过来就好了啊。”
“我感冒了,怕传染给你。”
这一次,光回得很快,声音里仿佛真的带有明显的鼻音。
电话那头,亮沉默下来,不知在想什么。
光忽然就慌乱起来,他说完“我去洗澡了”,就飞快地挂断了电话。
亮放下手机,从衣柜里取出衣服换上,便走出房间往玄关走去。
明子听见动静,从房间里出来。
她轻轻叫了声:“小亮?”
亮的脚步没停。
明子又问:“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亮终于停下步子,转头看向明子。
明子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亮的面前,双眉微蹙。
亮执起母亲的手,轻声说:“我要去找他,他可能遇到什么事情了。”
明子扫过亮左手无名指上的指环时,忽然有些控制不住:“对你来说,进藤光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比你的父母……还要重要吗?
亮无言地望着明子,过了许久才问:“母亲,其实您都知道,是不是?”
明子没有回答,只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握紧了亮的手。
望着母亲泫然欲泣的表情,亮心中狠狠抽痛了一下。
这或许是自己从出生以来,第一次置母亲于不顾,第一次忤逆父母的意愿。
然而这一次,就是这一次,他迫切想要为自己争取什么。
亮:“对不起,母亲……”
他将手指从明子的掌心里抽出来。
拉住明子的手一松,便开门没入黑夜里。
站在公寓楼下,看到公寓的灯暗着,亮的心一沉。
他快步走上二楼,一开门,一股冰冷沉闷的气味便扑鼻而来。
他摸到墙上的开关,同时按亮整个客厅的吊灯、吊顶灯以及射灯。
视野所及处,除了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尘,所有的家具、地面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依如他离开时的那个早晨。
光……
亮在心里呼唤着,快速穿过客厅,来到主卧门口。
他的手已经探上卧室的门把,却又倏地收回了手。
只在卧室门前停留几秒,他便转身大步向玄关走去。
毫不留恋地锁了门,亮走下楼梯,越走越快。
他飞快地调出和谷的手机号码,面沉似水,即将按下拨号键时,却一提唇角,自嘲地笑了。
你现在再找和谷做什么呢?
早该想到的,出院那天就该想到的。
塔矢亮,才住院几天,你的思维竟钝化到这个地步!
亮往楼下走去,一步一步,脚步声冰冷地叩击地面,似要将一地月光全部踏碎。
挂断电话,光就怔在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美津子叩响房门时,他的眼里还透着未及褪下的红痕。
听见敲门声,光有些仓惶地收拾好脸上的表情,去给母亲开了门——以前任性的时候,也曾有过将门反锁的情况发生,美津子至多在门口抱怨几句,并不会特别介怀。但自从那晚看到那样伤心的母亲后,光再不愿让她失望了。只要他能够满足的,即使非他自愿,他也都会去做。
门从里面打开了。
美津子却在门口站了足足十几秒,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还是光将她拉进房间里。
这还是这些天来,美津子第一次主动找光,第一次主动踏进光的房间。
看到房间里,满地、满桌的棋谱、期刊,美津子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光察言观色,赶忙收拾了,给美津子腾出一块能够坐的地方来。
这间房间,光之前搬出去住的时候,美津子每天都会来打扫一次,以保证光任何时候回来,都可以随时住下。
这间房间里的摆设,每一处她都再熟悉不过。
然而此刻再坐在儿子的房间里,美津子竟感觉到一阵陌生的拘谨。
从那晚到现在,阿光是否再与塔矢亮见过面,美津子不得而知。
她甚至对儿子这些天来的种种反常都置若罔闻。
那晚之后,阿光便一直住在家里,这对美津子来说,已经是最大的安慰。她始终认为,只要两人的交集少了,那小儿科般的恋情自然就会淡了。因此哪怕刚才丈夫与她在屋里促膝长谈,她也依旧顽固地不接受、不答应、不妥协。
然而,就在看见光眼圈微红的瞬间,她心底的坚持忽然动摇起来——就是有这样一种心灵感应,即使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还是能够感觉到自己孩子在竭力压抑的某种情绪。
于是,她近乎哀求地问光:“女孩子不行吗?之前不是和明明处得不错吗?”
美津子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
之前不是都好好的吗?
自己的儿子怎么就,怎么就……
光看着自己的母亲,沉默许久,忽然说:“您知道吗?我已经半个多月没有见过他了……我们本该有很多机会见面的,可就是那么巧,我们的棋赛地点被岔开了。”
“如果正好遇到,或者他来找我,我一定不会避开他,因为我很想他,很想立刻见到他。可是我不会主动去找他。”
美津子:“为什么……”
光苍白地笑了笑:“因为我知道您不希望我去见他。我爱塔矢,我希望你们可以接受他,可是我也爱你们。你们对我而言,都是无法替代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