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眼里迸发出明亮的火苗,他用力一点头:“没问题!”
阿光这几年的变化……
正夫沉默下来。
尽管常年处于放养状态,但阿光的改变,他始终看在眼里。
半晌之后,正夫终于无法违心地说:“专注,自信,充满斗志。”
平八看了眼正夫,却并没有把话题继续下去。
“那个孩子,他不止一次来看过我。”平八忽然说。
正夫一愣。
“每次来,他都会陪我下一盘棋,再聊上一会儿,虽然我知道我下得很不怎么样。”平八边说,边观察着正夫的表情,“我不相信你没有听阿光提起过,关于那孩子的事情。”
正夫:“……”
何止提过,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几乎每天回家,都能听到数十遍“塔矢亮”的名字。
——我一定要打倒塔矢!
——马上又可以和塔矢对弈了!
——塔矢今天赢下循环赛第五局了!
……
塔矢塔矢塔矢。
他起初只当两人是棋逢对手的同龄人,那么,又是什么时候,究竟是什么时候……
鸦雀无声的和室里。
极具年代感的棋墩,时间不断减少的计时器。
当你专注于某件事的时候,其他所有纷扰都会一一淡去。
时间仿佛真的回到了六回战当日。
光延续赛前猜先顺序,自动拿取了白棋棋笥。
许是对那场棋赛执念已久,今日桑原所下的前十手都曾在光的脑海中排演过无数遍。
布局阶段,双方均未耗时太久,白30一招肩冲直接将棋局引向中盘战斗。
进入中盘,黑39“夹”后,一度掌握了整盘局面。
右上白棋眼位不够,被黑棋连续进攻,唯有跑出,方能获得一线生机。
然而光却面不改色,在保证眼位的情况下,选择按兵不动,等待时机。
行至第64手,当光在“3之七”处下出一招“飞”,桑原仁微微皱紧了双眉。
此时局面,若被黑棋加一刀的话,白棋局部还有没尽活;白棋若一路上压,上面2子也会变薄,白棋形势依旧不利。
为什么?
白棋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飞出?
连续的快速行棋后,桑原不得不放缓了落子节奏。
近十五分钟的思考过后,桑原还是选择无视光的疑问手,按照原来的想法,落子“4之十六”——只要白棋稍有动静,黑棋便可以一招“枷”直接将白棋吃掉。
然而,黑白双方行至第88手时,桑原忽然倾身向前,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棋局。
刚才分明被认为是疑问手的落子,几经辗转,竟如同拦路虎般,挡住了下部黑棋的去路。
一瞬间,下方黑棋的死活竟扑朔迷离起来!
桑原不自觉地抓了一把左手,再次陷入了长考。
平八似乎本就无意从正夫那里得到任何回答。
见正夫不再言语,他举杯喝了口茶,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仓库。
“那个孩子,是阿光可以分享心事的人。”平八缓缓说着,看向仓库的目光越发幽深,“虽然阿光没有明说,但是我知道,一些阿光连我们都瞒着的事情,他却愿意和那个孩子说。”
正夫再次惊诧。
他先是看了看平八,而后又向平八目光所及处看去。
平八收回视线,触到正夫的目光,却只是朝他淡淡一笑。
“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无话不谈,愿意交付所有心事的人的,正夫。”平八说,“恐怕你对于美津子,也不是无话不谈吧。”
平八的话一语中的,正夫只好尴尬地提了提唇角。
平八看着正夫,又问:“对你来说,你希望阿光成为什么样的人呢?或者换个问法,你们当初给他取名叫‘光’,是出于什么考虑呢?”
正夫无言地低下头来。
ヒカル。
日语汉字,写作“光”。
一个本身就带着温度的名字。
当初给孩子起名为“光”,他和美津子不求孩子未来能多大富大贵,只希望他健康平安,长大后可以做一个正直善良,而后能给他人带去温暖的人。
他抬头看向平八。
平八像是知道他所想般问:“那么现在,阿光他达到你们的期望了吗?”
原本沉默不语的正夫仰头长叹一声,随即感慨般失笑:“何止是达到期望,简直远超预期。”
围棋的世界,他不了解,也没多大兴趣。
当初得知阿光考上职业棋士时,他只是想着,儿子有一项技能可以养活自己,总是好的,然而通过各种旁敲侧击他却发现,阿光做得远比自己所期望的,还要好……
父子相望间,两人都会心地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平八再次正色道:“做父母的,除了求自己的孩子一生平安喜乐,难道还要求更多吗?”他顿了顿,又说,“退一万步,你们现在管着他,那以后呢?你们可以管他一辈子吗?”
正夫听懂了平八的意思。
就像是父子间特有的心有灵犀,从正夫进门到现在,平八自始至终没有问一句他此番前来目的,也没有过问阿光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但他所说的每一句都像是在开解自己。
对话进行到此,平八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我老了,只会胡言乱语,你就当陪我这个老头子随便侃侃,别往心里去。”
正夫看出他是要倒水,连忙接过平八的杯子,满上茶,递给他。
正夫原想再多陪陪父亲,平八却变相下了逐客令。
不被待见的儿子,只能无奈离开。
正夫刚踏出玄关,大门就迫不及待地在他身后关上了。
仿佛要将所有对自家孙子的质疑全都隔断在门外。
日落乌啼时,棋局终了。
光像是了却一桩心愿般,久久没有说话,过了半晌,才再次欠身向桑原表示感谢。
桑原凝视棋盘良久,忽然朗声笑了起来。
他抬眼问光:“小子,你后悔吗?如果你没有弃权,或许新的本因坊就是你。”
光像是没想到桑原会问这个问题,又或者,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乍听桑原这么问,他不由微微一愣。
那天,看见亮昏倒在地上的时候,他被吓得魂飞魄散。
那一刻,他当真忘了还有棋赛这回事。
但现在哪怕事后想起,他也从未后悔过自己的决定——棋赛以后还会有很多场,可这个世界上会对自己微笑,会和自己据理力争,会让他魂牵梦萦的围棋棋手塔矢亮却只有一个。
至塔矢于不顾,他会后悔一生。
光没想好怎么回答,就在沉默间,桑原忽然没头没尾地说:“年轻时候,就能分清什么是对自己最重要的,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桑原说完,光便见他柔和了目光向身侧一处橱柜看去。
橱柜的上方,放着许多桑原仁职业生涯里获得的棋赛奖杯、奖状,而在这些荣誉前,立着一个木制相框。相框里的一家三口合照,因为颇有些年份,已有些微微泛黄。
桑原仁在光面前并未收敛眼中怀念的神色。
他像是自言自语般把话说了下去:“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这个家里只有我一人吧?”
他看向光,轻轻笑了一下:“因为年轻时不懂得珍惜,所以老婆和孩子都走了。这几年虽然一直有联系,但有些事毕竟还是回不去了……”
光想起桑原仁住院那段时间冷冷清清的病房,顿时明白几分。
他犹豫着问老爷子:“那您……后悔吗?”
桑原仁看着他,没正面回答,只没好气地催促:“磨蹭什么,赶紧把这些棋子收拾了!”
光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只是当他视线扫过桑原仁脸上时,还是在老爷子的眼里捕捉到一抹转瞬即逝的痛苦。
那一刻,叱咤棋坛多年的桑原本因坊在想什么呢?他脑海里浮现的,又是谁的身影呢?
光不知道。
而那相片上正被思念着的另外两人,也不知道。
光注视桑原片刻,便低头整理起棋子来。
待光收拾完棋具,起身告辞离开,桑原仁将他一路送至门口。
玄关处,穿好鞋准备离开时,光忽然转过身来朝老爷子咧嘴一笑,同时右手握拳抵向心口:“我进藤光做的决定,自己负责,绝不后悔!”
任何与塔矢亮有关的决定,我进藤光都不后悔。
第88章 chapter 31(3)
自亮出院以来,光已经至少两周没有见过亮了。
上天好像和他开了个玩笑。以前住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的棋赛总被安排在同一个地点,光为此还一度牢骚满腹;如今不得已分开了,当光打心底里希望能够在棋场上“偶遇”对方时,却好像再没有机会了。
这些天来,光始终刻意回避着与亮有关的话题,逼迫自己不去想亮、不去找亮,他甚至单方面地减少了与亮的通话与短信,亦不去考虑,自己这突如其来的疏远在恋人心里会作何感想。
光一直以为自己做得很好。
然而从桑原处回来,纸糊的堡垒陡然被撕开一道口子。
他忽然后悔怎么没有把亮给自己的那枚信封随身带着,后悔当时从京都拍摄回来,怎么没有厚着脸皮问西本先生将他们未采用的相片要来,后悔在医院分别时怎么没有再和亮多说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