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下意识地缩了缩脚,脚踝却被光捉住了。
“别动。”光低着头,轻声说。
将亮换下的鞋子提在手里,光起身再要去倒水时,亮用力扣住了他的手腕。
光回过头来,看着亮。
不知是生气还是刚才挣动过的关系,此时亮的脸上竟显现出之前没有的红润来。
“进藤光,我就那么不可靠吗?”亮站起来,一步迈到光面前,“还是你觉得,我柔弱到必须让你一个人去承担?”
“……”
光望着亮,觉得心里的某处封印忽然破了。
亮住院的这段日子,他心惊胆战、寝食难安,可他不敢对亮提一句关于那天的事情。
因为他知道自己脾气不好,他怕自己控制不住。
然而,这么多天来的种种委屈、种种担惊受怕,都在这个时间点上,全部炸开。
光望着亮,呼吸渐渐颤抖起来。
他问亮:“那么你呢,亮?当我看到你躺在冰冷的瓷砖上;当我亲手擦去你掌心里、嘴唇边的血迹;当我看到你闭着眼睛,躺在那张病床上;当我不管怎么握住你的手,都得不到你的回应时,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那天你终于醒过来,我高兴得简直要发疯!可是你醒来后第一件事,却是质问我,为什么没有去参加棋赛。”
光像是哽咽般,微微顿了顿。
他握住亮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里。
“塔矢,要是晚几分钟,我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你让我去参加比赛,却放你一个人在医院里。塔矢亮,你怎么能这样……”
光说不下去了。
名为塔矢亮的那个人的言行里,好像永远存有两条法则。一条适用他人,一条仅适用进藤光一人。而在对待进藤光的那条法则里,好像从来都没有“自己”二字。
光不再去看亮。
他松开亮的手,转过身去:“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原本包裹右手的温度忽然撤离,亮的心骤然一空。
眼看光要离开,亮张口结舌,身体却先一步行动起来。
他上前一步,双手越过光的肩膀,从身后将他牢牢圈在臂弯里。
“对不起。”亮说。
光没动。
他一直低着头,身体因为过度的克制而微微发着抖。
“以后,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会按时吃饭,定期检查身体。”
亮一字一句说着,光依旧不为所动。
“我不会再隐瞒你,不会再一意孤行,不会再‘恶人先告状’。我会学得‘自私’一点。以后有什么事情,我都第一时间找你商量,好不好?”
亮逐条陈列自己的“罪状”,近乎低声下气地许诺。
可空气中,依旧是让人不安的沉默。
亮顿时慌乱起来。
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感觉到“如临大敌”,也是第一次感觉到“心乱如麻”。
他的脑海里分明有成百上千句话可以说,可临到嘴边,却觉得说哪一句都是错,说哪一句都像是在狡辩。
他只能将搂住光的双手越发收紧几分,让胸口严丝合缝地贴紧光的后背。
——你听到了吗?
——我不安的心跳,以及……不知该如何开口的话语。
墙上的时钟一秒一秒地走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却像是分化出无数个钟表,齐齐瞬移到亮的耳边,发出整齐划一的声响。
嗒——嗒——嗒——
几乎与亮的心跳同步。
亮不知究竟等过多久,他终于听光说:“亮,你能先放开我吗?”
亮的身体一僵,心脏重重摔在地上。
而后,他又听光说:“你能让我先把你的鞋子放回玄关吗?”
亮又是一愣。
他看了眼光手里拿着的自己刚换下的鞋子。
两人安静了几秒,然后同时笑了起来。
亮连忙松开光,两颊立刻泛起一片细密的红线。
光得了自由,忙抽身往玄关走去。亮回过神来,就像影子般跟了过去。
等光将他的鞋子放入鞋柜,亮就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轻轻扯住光的衣摆。
然而,没有回应。
光转过身,又往厨房走去,亮见状连忙缀在他身后,一并跟去厨房。
半路上,光忽然转过身来,亮来不及刹车,眼看就要撞上光的胸口,光却伸手抚过他的后背,将他直接按进怀里。
“亮,你知道错了吗?”
抱着怀里的亮,光贴着他耳边轻声问道。
亮轻轻点了点头。
光的声音随即带上点恼怒:“点头算什么意思?”
亮:“我错了。”
在亮看不到的地方,光皱了皱眉。
亮想了想,又说:“那天,是我不对。我不该凶你,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对你大吼大叫。”
他在心里搜罗着还有可能打动光的措辞,就差发下毒誓时,光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断然打断他。
“亮,别再吓我了。”光说,“也别再考验我的心脏和应变能力。”
“我到现在都不敢细想,那天,万一我没有及时发现怎么办,万一我慌了手脚,处理不当怎么办,万一……”
光不说话了。
亮轻轻扶了扶光的肩膀,想要看看光,光却只是死死地抱着,就像是抱着心爱的宝贝,把头埋在亮的颈窝里,闷闷地摇了摇。
“亮,你不要动,就让我这么抱一会儿吧。”
亮原本还在做最后的挣扎,闻言,忽然就不动了。
光于是把亮缠得更紧些,就像是要紧紧抱住桉树才觉得安心的树袋熊。
他说:“我很想你。”
顿了顿,他又说:“即使现在,我也很想你。”
就这样抱着亮,用身体的触觉确认着亮“就在眼前,就在自己怀里”的事实,半晌过后,光的思考能力总算回归一些。
他又接着算起账来。
“亮,你为什么要来?”光轻声问着,声音有些含糊,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你这算是在示威吗?”
亮抚上光的后背,轻轻地笑了:“我是在‘宣誓主权’。我对他们说,我来接我的人,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让你独自面对。”
这个回答未免太中二了,光忍不住笑了,笑了一会儿又有些不安:“你到底怎么和他们说的?你就不怕他们赶你走吗?”
亮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究竟怎么说的,亮并不太想让光知道。
他其实并不像光所想的那样强大,说给光听的那句话,前半句自然是假的,但后半句如假包换,都是他的真心。
一小时前,当他按响门铃的时候,掌心里全是细密的汗。
开门的是美津子。
他们分别门里门外地站着,相对无言,就像是与美杜莎对视过后的两具石像。
过近的距离,让他轻易就能看清进藤夫人微红的双眼——那是刚哭过的痕迹。他几乎已经做好了在进藤宅门外守候一夜的心理准备,进藤夫人却一句话没说地放他进去。
进到客厅,刚才看到进藤夫人的状态时,亮已经猜到几分,等看到从房间里走出来的进藤先生,他已经完全明白。
光说了。
就在送他出院,把指环交还给他后,光独自一人回到家里,向他的父母坦白了。
而他不在场。
那天,光打电话时,他没有察觉到。
之后几天,光刻意减少了联系,他也没觉察到。
他竟在光最需要他的时候,缺席了。
进门的那一刻,亮便明显感觉到进藤夫人对他的敌意,但他今天不是来挑起战争,而是来求和的,因此他刚在客厅里站定,便向进藤夫妇深深弯下腰来。
他说:“对不起,今天这么晚还前来拜访。对不起,因为我的闯入,给两位带来困扰,甚至痛苦。也对不起……在光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没能陪在他的身边……”
他紧了紧垂在两侧的双手,然后抬起头来,像是做出某种决断般目光如炬。
“两位对日本围棋可能不是特别了解。日本围棋共有七大头衔,包括:名人、王座、本因坊、棋圣等。其中,王座头衔的冠军奖金是1020万日元,我前不久刚获得该头衔,加上打入各类循环赛、参加各类棋赛的对局费,我近一年的收入保守估计在2000万日元左右。”
说到这里,亮稍稍停了停,然后在正夫和美津子的目瞪口呆中,接着道:“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要炫耀什么,更无心冒犯两位。我只是想让两位知道,我有能力照顾光,并带给他衣食无忧的生活。”
自己刚才的这番言语,进藤夫妇会作何解读,亮已无暇顾及。
他此刻所能做的,只有将自己的真心全部呈上。
“我和光是因为围棋认识的。刚开始的时候,我们之间相处得并不算愉快,我甚至对光说过很多过分的话。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也曾想过从此与光再无任何瓜葛,可是后来却发现,我做不到……”亮说着光的时候,肩背不觉放松下来,唇角微微扬起,整个人都像是陷入回忆般,既柔软又耀眼,“认识光之后,我经常问自己,为什么要让我遇到他?就是因为他的出现,我的生活全乱套了。可是后来我终于明白,上天让我遇见他,是为了让我不再独自一人。他是上天对我的恩赐,而不是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