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总要知道的。
已经没有……再瞒下去的必要了……
然而,巨大的静默里,料想中的拳脚掌掴却迟迟未至。
光睁开眼,只见正夫脸色铁青,他扬起的手掌悬在半空,青筋暴露的右手隐隐发着抖。
这一掌落下太过轻而易举,可是然后呢?光会因为这一掌而改变他的决定吗?这一掌可以让一切都假装从没发生过吗?
正夫看着儿子脸上毅然决然的表情,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无力。
这种无力,就连不得不接受客户的谩骂时,都不曾有过。
右手终于颓然落下,正夫像是累极了,他沉默地朝光挥了挥手,光还想说什么,再次被他止住了。
“你……先上楼吧,”正夫垂下头,未再看光一眼,“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
就在那个夜晚,光的世界崩塌了一小块。
以没有缓冲的速度,骤然分崩离析。
往日餐桌上轻松的闲聊没有了,父亲洗浴时轻快的哼唱没有了,就连母亲略显啰嗦的唠叨声也一并淡出了日常。
取而代之的是经久的沉默。
时值盛夏,进藤宅中却仿佛一步跨入了漫长而寒冷的冬天,所有的喧嚣都随着一道惊雷埋入地下。
然而,除了同处一幢屋子的三人,再没有人察觉到笼罩在这家人上空的阴霾,而真正有所察觉的人,又偏偏只能在每日的只言片语中,努力地揣摩恋人几日来的近况。
亮出院那天,便隐隐感觉到光的反常。
尽管这所谓的“反常”,在旁人看来,不过是稍稍沉默了些,表情严肃了些,以及分别时过于生硬了些。
但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亮回到家后,便给光拨去电话。即使一开始无人接听,光也很快回了过来。他的声音、语气都与往日无异。
正是这份“一切如常”,让亮松了心上的弦。
半是出于对母亲的愧疚,半是想要多陪伴她左右,亮出院后默认了明子“回家修养”的建议。
由于事先调整,回家后三天,亮并无工作安排。
这几日,他便在家独自排演着棋谱,偶尔出门散个步,再雷打不动地和光通上一会儿电话。哪怕渐渐觉出母亲在自己外出或电话时,刻意地陪伴与停留,也生不起丝毫埋怨来。
直到他后知后觉地发现,电话里,光沉默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与自己的交流,逐渐从电话改为短信,那日离开医院时,忽然悬空的手、以及光看向自己时欲言又止的表情,终于再度浮现亮的脑海。
他开始逐条翻阅光发给他的短信。
光说,他在他们的“家”中等他。
光说,他很好,别担心。
光说,照顾好自己。
光说,他很忙。
光说,晚安。
究竟有多忙,才使得光有回复短信的闲暇却无时间通上一次电话?
亮也曾一度说服自己,他只是多心而已。
他只是……不习惯见不到光而已。
然而盘踞在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就像是在心口埋入的一粒种子,日渐生根发芽,继而长出带刺的藤蔓将他整个心神牢牢勒紧、缠绕。
他甚至给和谷拨去了电话,却依旧毫无所获。
也是,和谷不是光,他怎么会对光的动态一清二楚?
亮恨不能立刻去他们租住的公寓看看,却始终无法找到合适的机会——母亲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和陪伴,令他心中充满感激,却也不断加剧着他想要逃离的冲动。
他原以为提前出院至少可以多些时光与光相处,却不想,竟是将自己束缚在又一个牢笼里。
太过幽微的痛楚,就像是落入汪洋的一粟,无足轻重。
每日的太阳照常升起,每日的生活仍在继续。
那晚过后,没有被禁足,没有被没收通讯设备,甚至连应有的打骂都未降下分毫,一切都蛰伏在几近诡异的表面和平之下。
光曾不止一次地试图重拾话题,但每每提及,都被父母以各种方式不动声色地岔开了。
正是父母的这份“若无其事”,就像是往燃烧的蜡烛上扣下一只玻璃罩,将光心中的希望一寸一寸地熄灭。
看不到前进的方向,亦看不到漫漫长夜的尽头。
唯有那两颗千辛万苦得来的白星,默默诉说着光咬牙坚持的意义。
好像每获得一颗,距离那个人就更近一点。
走在街上,路边的音像店里一个清冷的男声在唱:“即使一小步也好,不要放开手……在自己疲惫不堪前,即使被撕裂也无所谓,那时那地,永不消失的和你的羁绊[1]。”
刹那间,所有与亮有关的记忆,都如吉光片羽般涌入光的脑海。
那么多的亮,那么多……共同经历的点点滴滴。
光走着走着,忽然在路中央站定。
感觉鼻子发酸时,他连忙抬起头来,可天上的流云望着望着,又如同释然般勾起唇角。
想着亮时的心情,就好像一阵微风拂开蒙尘,露出流光溢彩的内里。
为什么要觉得迷茫?光问自己。
他不是早就和亮说好了吗?
不放手,不放弃。
他还有未尽的棋赛要去了却;
他还有本因坊头衔没有拿下。
怎么可以轻易就认输?
心中,仿佛有个声音在附和,只有你成为更好的自己,再站在亮身边时,才能够更加理直气壮。
他固然希望得到父母的原宥,却也想要用实际行动向父母证明,他还是他们的那个进藤光,他依然可以让他们感到骄傲。
光稍许平复心绪,终于拿起手机拨出一通电话。
作者有话要说:
[1]:歌词选自龟梨和也的《绊》,觉得很契合彼时的光和亮。
第87章 chapter 31(2)
门,开了。
对于儿子居然在工作日扰人清静,平八虽然吃了一惊,还是将正夫引进屋里。
在和室里坐下,正夫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好从嘘寒问暖开始,几乎把衣食住行全部问了个遍,平八忍无可忍,终于打断他:“你想说什么就直说,拐着弯做什么?!”
正夫大窘,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搓着裤子。
他自认是一个很开明的家长,所以阿光说要成为职业棋手他同意了,阿光要终止学业他同意了,阿光说要搬出去住他也同意了。
正因为如此,当听说自家儿子做出极尽荒谬的事情后,他的第一反应也不是用暴力解决问题——暴力,只会将阿光推得更远。
何况,他了解自己的孩子。
光从小就很倔。一旦他决定的事情,基本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可他毕竟没有开明到可以接受儿子是同性恋这个事实。他实在想不明白,怎么好端端地下着围棋,就产生了那样……那样畸形的感情了呢?而且,偏偏是塔矢亮?
平八又耐着性子等了一会,见正夫仍旧一副熊样,正想赶人,正夫总算开了口。
“您对围棋比较熟悉,这次来,我就想问问您,”正夫像是蓄势般作深呼吸,“您对塔矢亮,了解吗?”
平八睨了他一眼,用一种“这还用问”的口吻说:“不止电视上看过,我还见过他本人,和他一起聊过、下过棋。”
正夫心里一惊,但稍稍细想,便猜到七八分:“阿光有带他来过您这儿?”
那孩子,到底在这之前做了多少准备?
他吞咽了一下,硬着头皮又问:“那您觉得,塔矢君他……怎么样?”
平八再次看向正夫,觉得他今日前来明显话里有话。
他沉吟片刻,却不答反问:“那你觉得阿光这孩子,接触围棋后有什么变化吗?”
与此同时,桑原宅内。
光跟着桑原仁走入放有棋墩的和室。
待老爷子在棋墩旁坐下,光在一米外站定,双手紧贴裤缝,向他重重低下头来:“那天没有事先告知就弃权比赛,实在万分抱歉!”
桑原盯着光头顶的发旋沉默良久,终于说:“小子,抬起头来!”
光闻言缓缓抬头。
桑原随即不满地催促:“还傻愣着干什么?坐下啊!”
光依旧杵在原地。
“你这小子,”桑原简直哭笑不得,“你是想让我这老人家一直仰着头和你说话,还是和你一块儿站着?”
光被老爷子怼得脸一红,忙依言坐下了。
桑原看着对坐的光,忽然舒展了眼眉,话间略带了然地问:“那天,塔矢小子被紧急送往医院了吧?”
光放在膝上的双手猛地收紧,半秒的迟疑后,他回答桑原仁:“是。”
心防一经打开,之后的言语也变得顺畅起来。
光坐直了身体,正色道:“我今天来,就是想请您与我下完之前未能进行的本因坊战第六局。”
“可是无论今天这局结果如何,都改变不了什么。”桑原说。
“我知道。”光的表情很平静,“但是对我而言,意义重大。”
桑原没有说话,他审视光片刻,便缓缓起身,从一个橱柜里取出一台计时器放在棋墩旁。
再坐回棋墩前,桑原仁扫了一眼光,慢条斯理道:“按照本因坊头衔战规定,双方各有8小时执棋时间,保留10分钟读秒。不过,我没那么多空陪你耗着,所以一天定胜负,没问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