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长又是为什么来齐州?”
薛洋反问,用竹夹夹起新的蜡烛,让烛蕊靠近那一团小小的火苗。烛火在他眼底扑腾着,一双黝黑瞳孔闪着暖光,如夜空的繁星那样异常明亮。
“…你不和我道别,就自己独自离开。我只能向旁人打听着寻你,找来了齐州。”竟听出了一些责备的语气,不知是否是薛洋的错觉。
晓星尘接着又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其实你大可不必为我这双眼睛。这几年来,我也适应了这样的生活,虽然偶尔会不方便,倒是提高了其余四感的灵敏度。难得看不见烦心事,也挺好。”
薛洋吹灭手里的残烛,扔进装废物的铜盒,半晌后冷笑了一声。“谁说是为了你,别自作多情了。”
道长微微垂下头,缠在眼上的白绫前落下几缕凌乱的碎发。
“无论怎样,你还是快些走吧,离开齐州。”
“我不。有好处的地方怎能少得了我薛洋?治眼秘术除了你的那个抱山的老师祖和这里,我还真没听说过第二例。”薛洋放下竹夹,慢慢走近,挡住了晓星尘面前的烛光。
“不过你可真是个好人呢,我的道长。你现在是不是巴不得我赶紧消失呀~你好和久别重逢的好友叙叙旧,省得我总是晃来晃去的碍眼。”
抬起右手,顺着道长的脸颊滑下,勾起一缕散落在他胸前的薄凉的长发,卷在手指上把玩。
“你永远都是那个最仁至义尽的道长…世间人人称赞的清风明月……你就这么和我不计前嫌了…真的好吗?”
压近了的薛洋,在道长耳边逐字逐句道:“你不怕我一走了之,宋岚知道是我后,恨你一辈子吗?”
每一字带着足够的戏谑,他想借此挑拨起他心中的怒火。
心里有种冲动,可能是因为如此心无旁骛的道长看起来很令人烦躁,他更想看到晓星尘不镇定的一面。
但是令人诧异的是,他还是那样傻笑,嘴角勾勒出该死的温和,就这样看着自己。
道长往前挪动了几寸,抓过枕边的乾坤袋,露出各式各样的小包裹一一展开。
是刺颅钉与一些薛洋自炼的毒尸粉。
“你将这些信物逐步交给我…我知道,这些代表着你的过去,所以我一直替你保留着。在金麟台时,你在牢房里发疯,我曾去看你,发现你已陷入沉眠…可我发后来现你睡得并不安稳,你那时一直喊着我的名字……”
薛洋手里玩弄头发的动作有微微的凝滞。
回想起初入牢房之时,他不受控制的癫狂过一次。他做了一个噩梦,梦到了这一世,道长依然是满脸鲜血站在他眼前,拿着霜华抵在脖子上,白绫散落在地,脸上的两只空洞仿佛要将他吸入。眼前人绝望的笑着,声音轻飘飘的,如冷针入耳:“我永远不会放过你。”
惊醒后的薛洋,手腕被自己勒到又红又紫,镣铐边缘都是伤痕,刚结好的痂混杂着鲜血,带着新伤。
“晓星尘……晓星尘在哪……他在哪?”
一次次的低语呢喃,逐渐变成大喊,寂静牢房里空洞的回荡着的只有他自己的声音。
薛洋满眼通红,涨满血丝。眼底狂涌而出、翻腾不止的,是自己前世那义城八年的孤寂,是对晓星尘狠心抛下自己的愤恨。
“晓星尘!这破牢房根本就关不住我!你信不信你再不出现!…我现在就能杀了这里的所有人!!你到底在哪!!……”
此时两人也是同样相对的位置,只是地点从地牢换到了客房,他的手脚少了冰冷沉重的枷锁。晓星尘的轮廓在偶尔摇晃的暖色烛光里,比透过铁栏看起来无情无欲的他要柔和许多。
他脸上的笑容,像是兄长的怜爱,又像是同情,令薛洋愈加烦躁。
道长站起身,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
“你我在义城里再次相遇,虽然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你为何执意留在义庄,但我很庆幸因此发现了一个不一样的你。”
“你梦魇后,我调查了关于你的过往……薛洋,我知道你心里怨恨。只是再怨恨,你也不能改变过去。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可你扪心自问,你真的从中感到解脱了吗?你身上的罪孽已经够多了,这样下去只会惹火自焚!你只有背负起肩上无辜的亡魂,现在还来得及……”
“够了!”
薛洋飞快打断了他,柔顺的黑发遮住了眼睛。
他冷笑着,声音有些颤抖:“你现在跟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没有亲身经历过,就不要把自己为是的理解强加在别人身上!”
随着话音落下,薛洋也转身离去。脚步声后是关门声,晓星尘收紧了肩上的薄衫,抬手摸了摸有些酸胀的眼眶,无声叹息。
☆、心意
夜有些凉,月光在地上洒了一大把,白茫茫一片,像被打翻的盐巴。
坐在屋脊上的薛洋,撑着自己上身仰头对着天,额头的碎发垂向两侧,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灰沉沉的浮云被风吹着卷成一团,遮蔽了眼前的月光,又逐渐翻涌散开,像砂砾一样消散在广阔无垠的夜空,寂寞月光又重新洒在了身上。
突然左前方好像是门楣的地方传来一声轻微的闷响,“咚”的一声,打破了脑海里乱糟糟的思绪。那声音像是什么物什撞在了上面,闻声看去,什么也没看见。
薛洋像猫一样眯了眯眼,放轻声音站起来,沿着屋檐小心靠近留白的围墙。
一条体态柔润皮毛光泽的黑猫忽地暴露在月光里,扭着柔软的腰肢在墙外的街道上向远处小跑而去。
他偷偷在心底暗笑,悄悄跟了上去。
内心突然兴奋的薛洋本以为自己跟着这只小畜|生会有什么新发现,但是令人泄气的是,他不小心跟丢了。
纯黑色的猫夜行,身上仿佛穿了一件天然的夜行衣,再明察秋毫的视力也不能保证不会看花眼,这不能怪罪他。
于是他只能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和自己的影子作伴,打道回府了。
有些垂头丧气走着,脚下延伸出去的影子逐渐变短,最后淡去。他抬头一看,竟不知怎地走到一栋勾栏前。
薛洋看了眼牌匾上的字,眼前这座里外灯火通明的“春香园”,矗立在静谧的夜晚里,带给人一种沙漠里的海市蜃楼般的虚幻感。
如同它的名字,里面正是春色满园。他的心里突然生出一个主意,因为以他的身份,能进这种场所深入了解齐州八卦的机会委实不多,眼前就是一个现成的。
正踌躇,头顶不远的二楼延伸出的望台上突然站出来一个人,看起来似乎是□□,姿色也算中上,托着一根细长的烟枪倚着栏杆,朝天空吐出一口烟雾,应该是出来透风的。
那女人往下望了望,立刻看到了薛洋,主动搭了话。
“那位小哥,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游荡,不准备进来歇息吗?”
薛洋走近,带着笑意回道:“夜已经深了,只怕现在客满了吧。”
“客人想要房间,怎会没有?”
这个女人脸上的笑容不那么令人讨厌,薛洋没再多想,轻轻一跃便踏进望台。往女人身后的门里望去,是一条木质长廊,两边客房依次排开。
那女子在栏杆上敲了敲烟枪的长柄,将多余的灰烬抖进夜色里。她打量着薛洋,声音很好听。“你看起来似乎年龄要比我小,唤我姐姐罢。”
薛洋随意靠住栏杆,手臂搭在身侧栏杆上:“谁忍心抛下这么美的姐姐,让她一个人站在这里?”
离近了看,才发现眼前对他浅笑的女人身上的衣服只有外面的青萝罩衫比较凌乱,脖颈下的里衣却异常整洁。仔细观察,她的眉间似乎也有些倦色,好像在强颜欢笑。
“如此伶牙俐齿,吸引不少女孩子吧。”女子粲然一笑。”我只是累了来这里吹个风,清醒一下。”
站在这里,总能听见其他房间里传来间断的旖旎之音,有些破坏气氛。
烟斗里的火光燃尽了,那女子指了走廊里面的一扇门:“里面比较暖和,进去聊吧。”
不得不说,这里房间之间的隔音效果还是好的,一扇门将走廊和房间隔成了两个世界。
女子挽袖为薛洋斟了一壶酒。
“听你的口音是外地人吧。这是用齐州本地的泉水酿成的杏花酒,别的地方可尝不到,你先慢慢喝。”
薛洋小嘬了一口,入口香醇细滑:“嗯,确实是好酒。”
复而抬头,发现女子不知何时绕到屏风后,准备宽衣沐浴了,薛洋急忙拦住。
“姐姐莫急,我还有些事想向你打听一下。”
那女子愣了一愣,大致是第一次遇到如此热衷于聊天的奇怪客人。
“你想知道什么?”
薛洋拉着脱下罩衫的女子在床边坐下,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光彩:“其实我是一个特别向往修仙问道的人,平时也对玄门内的趣闻非常感兴趣。齐州我是第一次来,不知姐姐对这些了解多少?”
女子诧异的看着眼前表情如此孩子气的薛洋,可能觉得甚是可爱,突然展颜笑出了声。
“你是说齐氏吗?我倒是听闻齐小萝和齐菁衡之间的爱情故事。听说齐小萝是齐菁衡在外地夜猎偶然救下的女子,两人一见钟情,回齐州便成为结发夫妻。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鸳鸯啊~我们楼里的姑娘们好生艳羡,都说齐小萝是修来的三生好福气呢,身为普通民女,也能嫁入玄门,不愁余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