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不能理解,又何必流露出来让阿初担心?也许等他回国时,自己已经不再困扰了。
早上六点半,阿初如约打来电话。阿次忙着送孩子们上学,也没顾得上多聊。只是这天晚上,阿初没再来过电话。阿次望着手机,几次想主动联系大哥,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第70章 久别重逢
周三清晨,阿次提前半小时把孩子送到学校,然后和同事们去火葬场送老余最后一程。
阿成开着车,对身旁的钟朗说:“头儿,我觉得这事应该引起局领导重视。现在加班都是常事,这么下去身体全毁了。老余去世那天咱们也熬了一晚上,你知道我补完觉听说这事是什么心情吗?要不是仗着年轻,没准我也一觉睡过去了。”
“一睡不醒?那真是仁慈的死法。”钟朗抽着烟,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出神。
阿次、丽丽和最近刚调到科里的小吴一言不发地坐在后座上,都很郁闷。
阿成又说:“我宁可倒在岗位上!老余现在还算因公牺牲,要是撑到家补觉时睡过去,什么都不算,到时候媳妇和孩子都没人管!”
“放心吧,你媳妇年轻,肯定能有人管。”钟朗轻松地弹弹烟灰,把阿成也说郁闷了。
五人在停车场和其他部门的同事汇合,一同往火葬场里面走。
刘云普凑过来拍拍阿次的肩膀:“你还好吧?这事得看开点。”
阿次白了他一眼:“这话不是该跟家属说吗?”
“家属轮不到我来慰问。”刘云普往前方指指,“看到没有,局领导全在呢!”
阿次远远看到杜局和政委,正在安慰一个痛哭流涕的中年妇女,大概就是老余的妻子。旁边还站着个十几岁大的男孩子,抱着老余的照片,红着眼默不作声。
“那是老余的儿子,明年高考,听说一直想报考警院。碰上这事,也不知道会不会改志愿。”刘云普叹道,“不过如果他还想考,不管考多少分,警院肯定收!子承父业,多感人啊!”
“子承父业”这四个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阿次扯裂的旧伤上,嘶嘶作响——父亲生前,他叛逆任性,不肯继承家业,甚至到了爬窗翘家的地步。而后父亲因他的车祸导致心脏病发,离开人世,他却连戴孝扶棺都没能做到。从子承父业到延续香火,从膝前侍奉到处理后事,“孝”和“顺”都让阿初占全了,也无愧孝子之名。而他,只是个逆子。
遗体告别时,棺材四周站满了人。面部肌肉的松垮令老余变了样子,这是妆面无法掩盖的事实——人,终究是靠一口气支撑的。
众人向死者鞠躬致敬,老余的儿子已泪流满面,对着棺材磕了三个头,仍跪着不肯起身。
阿次不忍再看,转身走了出去。走廊里哭声不绝于耳,隔壁房间另有其他逝者的追悼会在举行。这里处处是人间悲剧,生离死别,而且悼念的亲友众多,比医院和刑侦队场面更大。他一刻也不想多呆,越走越快,最后甚至跑起来。
他跑到拐角一间休息室,看不到悲伤的泪水,听不到嘶哑的哭声,在这里时间仿佛静止不动了。他点上支烟,试着调整自己的情绪。突然想起阿初已经一整天没有联系自己了,这不像大哥的风格。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他心里有点乱,赶忙掏出手机找阿初的号码,可是看到时间,又犹豫了——现在那边应该是凌晨两点。他一阵纠结,最终打定主意,等过几个小时再打。可心里仍不踏实,只能默默祈祷:但愿阿初平安,只是忙起来,忘了打电话……
手机铃声打破了宁静,是丽丽打来的——仪式结束,已经到回单位的时间了。他皱了皱眉,掐灭烟头,离开了这个清净之地。
停车场里,其他部门的车子已经开走,只有内保的四人组还在车里等他。
差几步就要上车时,刘云普突然不知从哪里跑过来,拉住他:“我们队里的车没等我,全开走了!就剩你们了,带我回去吧!”
“可是我们这车满了啊!”丽丽从车里探出脑袋来,“刘哥,您还是打车吧!”
“靠!这么远打车回去得多少钱啊!你还有没有人性?”刘云普边开车门边冲坐在驾驶座椅上的钟朗说,“你看阿次气色这么差,干脆放他回去休息。正好空出座位能带上我!”
钟朗还没说话,阿成先开口了:“你的意思是,让阿次自己打车回家?这么远的路,得花多少钱啊?”
“他不怕,他们家不缺钱!”刘云普面不改色地说完,挤着丽丽坐在后座上。
阿次扯扯嘴角:“真有人性。”
丽丽突然指着大客车后方露出半截车身的劳斯莱斯问阿次:“那是你们家的车么?”
阿次扭头望过去,驾驶位置坐着的似乎是刘阿四,却看不到后座有没有人。他感觉心跳快了几拍,明知道可能性不大,却仍有些期待。
“看来不打车也能解决问题。”钟朗笑着看了刘云普一眼,又对阿次说,“今天也没什么活儿,你别回单位了,有紧急情况我再通知你。”说完便发动车子开走了。
阿次屏住呼吸,走向劳斯莱斯,渐渐看清后座的人影。
车窗慢慢打开,露出那张令他朝思暮想的脸:“阿次,上车吧。”
阿次站在车旁,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哥,仿佛眨一下眼人就会跑掉一样。
阿初见他不动,便把车门推开,然后往里挪了挪,拍拍空位,让他坐过来。
阿次弯腰坐进车里,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愣愣地望着大哥出神。
“怎么了?我才离开三天,就一副认不出我的样子。”阿初无奈地叹了下,说得很委屈。
“你……回来了?”阿次后知后觉地问了一句没意义的废话。
“嗯,惊喜吗?”阿初把两手一摊,浅笑着耸耸肩。
阿次哽着嗓子,说不出话,只能张开双臂搂紧他,用下巴抵住他的右肩。
“阿次……”阿初敛了笑,轻拍他的后脊,用眼神示意刘阿四开车。
通常情况下,刚参加完葬礼,沾了晦气不宜直接回家。尤其是有孩子或病人的家庭,更不能犯忌讳。阿次其实不大相信这些,却也不会刻意违背。他原计划和同事们回单位洗个澡,换身衣服,下午再去接侄子们。不过阿初的突然出现,令他不得不改变计划。正巧途中路过有名的温泉度假村,他便提议在这里吃过午饭,休息一下再走,阿初自然赞同。
午餐时,由于心情复杂,阿次没什么胃口。阿初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食欲也不高。刘阿四倒没有心理或身体上的负担,只是受他们的影响,胡乱塞了几口就饱了,识趣地躲出去散步、泡温泉。阿初和阿次则开了间复式套房休息。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阿次跟着他哥上楼梯,边走边问。
“想你了呗。”阿初步入卧室,满意地观察着环境,然后转身凑过去勾住弟弟的脖子,“你不想我吗?”
这种近距离的对视令阿次有些慌乱,他不自在地移开视线,终于还是诚实地点头:“想。”
……内部交流……
两人平复着呼吸,懒懒地躺在床上不想动。
阿次费劲地伸手去抓床头柜上的香烟和打火机,却被阿初握住:“别抽了……就这一回。”
“为什么?”阿次不解地望着他。
“我想跟你毫无保留地倾谈一次,可你一抽烟话就少,没法聊。”
阿次扯扯嘴角,撤回手,问:“想聊什么?”
“聊聊分开这几天发生的事。你就没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阿次心里犹豫,微微抬起右手,习惯夹着香烟的食指和中指有些无措。他明白,自己的烟瘾只是稳定情绪、掩饰慌张的需要。他攥了攥拳,说:“我先抽一根再聊。”
“你宁可依赖香烟,也不愿依赖我吗?”阿初又一次攥住他的手,“阿次,我是你最亲的亲人。无论你在哪里,遇到什么事情,都要记住,有我陪着你面对一切。”
“你和我不一样。”阿次略带苦涩地说,“如果不是我的车祸……爸可能还活得好好的。”
“你说得对,但也只是可能。他的死因是心源性猝死,是心脏原因引起的自然死亡。说到底,你的车祸只是个诱因,致命的炸弹是在他过去的生活作息中埋下的。”阿初侧过脸,望着他的眼睛说,“另外,他发病时离得最近的人是我。你知道吗,在黄金4分钟内做胸外按压,成功率相当高,可我却没能救回他……其实我和你一样自责,只是你从没站在我的角度上想过这件事。”说到最后,声音已有些颤抖。
阿次回想起老余猝死的画面,很难想象,眼看着生父在那种痛苦中离世,是怎样的凌迟之痛。他心底一阵抽疼,紧紧搂住了阿初:“大哥,对不起。”
“别跟我道歉,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更自责。想知道爸的遗言吗?他对我说‘救阿次’,然后就说不出话了。”阿初捧起他的脸,望着那双含泪的眼睛,“我们再也没机会对他尽孝了,只能尽力去完成他的心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珍惜自己,就是对他的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