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下来, 天边的月亮移到星子身旁。两人面对面坐在火堆旁,沈浪闭目沉思,王怜花托腮看着他,有一下没一下的拨着火,问道:“沈浪,你在等什么?”
“王公子又在等什么?”沈浪反问道。
“来了。”
虚空中浮现一座华美的楼阁,楼高九层,其上灯火通明,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渐闻人声,语笑嫣然。
门户洞开,笑纳八方宾客。
两人对视一眼,并肩踏入。
琵琶声铮铮,劈头盖脸袭过来。王怜花心神一震,迅速挥扇遮挡。
那乐声化了实体,撞击在王怜花的铁扇上,奏出泠泠清音,同楼上琵琶遥相呼应。
沈浪不为所动,仿佛没有听到一样。
王怜花一双眼睛扫了一圈四周,反手将铁扇抛出,乐声骤停。
只见王公子信步走到厅堂正中,足间轻点,飘在了半空中。
裂锦声打耳边乍起,只见四道红凌齐齐击向王怜花方才站的地方。
一击未中,刹时间红绫翻飞,将王怜花困在半空。只见王怜花辗转腾挪,虽衣袍褴褛,却神情自若。一派闲庭信步间,占尽了倜傥风流姿态。
一支舞的功夫,王怜花从中脱出,缓缓落回地面。
万籁俱寂,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只有红凌收回带起的风,掀动王怜花的头发,复又缓缓落下。
沈浪一动不动。
王怜花皱眉盯着他,神色变了好几遍。忽而,沈浪笑了。嘴角轻轻的勾起,有些高兴又有些无可奈何的样子,满满的都是纵容。
王怜花走到他面前,抬手去摸他唇角的笑。沈浪却仿若未觉,眼神空茫,兀自笑着。?
王怜花跟着他笑起来,“沈浪,你看到了什么?”他轻声问道,却无人回答。
沈浪看到了王怜花。
一片虚与的黑暗里只有一束光,柔柔笼在一个红衣人身上。
那人背对他跪坐着,发丝散下来遮着背,只靠近发尾处用墨色火云纹的锦缎绑了。显得整个人清瘦似易碎的偶人。
他就在沈浪一步之遥的地方,上前一步就能看到那双素白修长的手拨动琵琶,奏出泠泠乐声,如泣如诉,哀婉昳丽。却是霓裳古曲,听来心惊。
忽而万籁俱寂,一片黑暗。红衣的人从身后的光芒里翩然起舞。
不似女子柔美,折腰翻袖间自有一番风流恣意。古时君子春日沐风起舞,当是如此这般。
又有人闭了眼侧卧着,嘴角含了笑,沈浪便随他笑起来。
那人换了仙鹤踏云的白衣大氅,持了白玉笛吹《月出》。便是佼人窈窕,皓洁如月。
却求不得。
白衣的人越走越远。带走了光,也带走了热。黑暗和寒冷包围了沈浪,带来巨大的惶恐。他追上去,那人却从他手心穿过,又一次出现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
却是怎么也追不上。
王怜花边看着沈浪笑,边注意周围的动静。他听到了极其细微的乐声潜过来,像一个精明的猎人想要捕捉他。
丝竹管弦之声,声声可闻。
王怜花取出白玉笛,略一思量,放在唇边,吹了一出《月出》。
楼外的明月移到了门口,落了一缕在身上,衣裳的云纹依稀可见。
沈浪动了,他疾步前行,似乎追赶着什么,他一次又一次的伸出手,神色痛苦,怅然若此生所爱就此遗失。
王怜花皱眉,上前去拉他的手,却听沈浪疾呼了一声“怜花”,将他牢牢锁在了怀里。
千面公子一时愣住了,因为沈浪在发抖。他犹豫了片刻,抬手拥住了沈浪。
没有虚无的黑暗,没有彻骨的寒冷,他站在听风楼的入口,周身是通明的灯火,融融的暖意,怀里拥着的,是碰不到追不上的爱人,正挑眉看他。
一股暖流从沈浪心里流出来,他偏头吻上了怀里人的唇,不管不顾,只把人吻的软下身子,柔顺地靠在他怀里才罢休。
独奏琵琶,群舞六幺,席间小憩,乐妓清吹,依依惜别,是为夜宴。沈浪四下里望去,偌大的厅里只摆了五张云屏,其上绘的,可不就是前朝那幅鼎鼎大名的《韩卿夜宴图》。
第四十六章
西北有高楼,平地起云烟。
子午灯火寂,听风窥秦源。
歌声打楼上传下来,整座楼便一层一层活了过来,人声鼎沸起来。
沈王二人并肩站着,抬头看过去,正好看到三楼的栏杆上倚了一个青衫客。宽袍峨带,广袖高冠,正合着不知何处响起的乐声拍手踏足而歌。
端的是魏晋名士,先秦诸子,风流倜傥,潇洒恣意。想来,便是让王怜花磨牙的那位无名子了。
王怜花纵身上楼,堪堪立在了那人面前的栏杆上。沈浪无法,只得跟了上去,落在两人一边。
这一眼看过去,却着实惊了一惊。
那无名一双桃花眼脉脉含情,顾盼间轻轻挑起的眉,眼角流转的狡黠,竟活脱脱是王怜花的模样?那两个人就那样互相看着,一个居高临下微皱着眉,一个稍稍仰头似笑非笑,宛若双生。
更巧的是,那人眉心,生了一颗朱砂痣。极艳,极玲珑。因着这朱砂痣,竟在容貌上生生压了王怜花一头。
沈浪心头一跳,皱眉去看王怜花神色。却见他咬了下唇,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样,抬脚踩在无名胸口,几乎是无理取闹一般叫嚷道:“好嘛好嘛,这般的戳人痛脚,哪个眼瞎的说你魏晋风流,先秦风骨的。”
无名只是笑,也不与他废话,握住王怜花的脚把他往下扯。
转眼两人便斗在了一处。
几乎一样的一张脸,无比相似的身形,连出招的动作都相差无几,却是一个青衫飘摇,一个布衣褴褛,一个神闲气定,一个气急败坏。
怎么看都是王怜花落了下风。
偏生的,布衣的那个,锁住了青衫客的双臂,将人压在了栏杆上。神色悠悠然,仿佛刚才咬牙切齿的那个不是他,王怜花挑起眉毛,手指划上无名的脸,恶劣道:“这么像啊,真是可惜了。”
王怜花忽然撤了一步,闪到了沈浪身后。沈浪抬手,挡住了迎面袭过来的掌风。一截白玉般的手腕给他抓在手里,丝毫没有留情。
无名似乎是想对他笑,却终究收敛了神色,冷脸叫他放手。
沈浪没有动,依旧牢牢抓了他的手,另一只负在背后的手却忽的拔剑逼上了王怜花的脖子。局面忽然就变了,成了沈浪将无名结结实实护在身后,铜王怜花对峙。
沈浪的剑有多快?能快过王怜花的一双手么?
但见沈浪挽了个剑花,那“王怜花”面上一凉,脸上的皮肤碎裂开,露出一张寒气逼人的脸。线条分明,锐气逼人。
沈浪收了剑,紧了紧手里攥着的人。那人不情不愿的瞪他的后脑勺,抬起袖子抹去了脸上的朱砂痣。
对面无名笑了:“不愧是沈浪。”
沈浪只是站着,不笑也不说话。反倒是被他抓着的王怜花撇了撇嘴,不屑道,“又是这句。”他戳了戳沈浪的后背,嘟嘟囔囔道:“总是这句。”
“你的剑快过了我的手,是我技不如人。”无名往栏杆上一靠,轻轻喘息着,似是有些气力不足。言罢,他越过沈浪的肩膀,去看他身后的王怜花。
“所以,不算我输。”
王怜花翻了个白眼不理会他。
原是两人斗到一块儿的时候,无名同王怜花打了一个赌。他赌沈浪分不出两人来。便在腾挪间同王怜花换了形容。
却被沈浪一眼识破了。
“是,你没输,你怎么会输。”王怜花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他摸出了无名袖子里的竹笛拿在手心把玩,凉凉道,“无名无名,我原道是谁,原来是你。”
沈浪瞥了眼王怜花手里的竹笛,终于笑了:“原是灵犀圣人,倒是我等无理了。还望圣人赎罪。”
嘴上说的极好,身子却没有动一动。哪里是个赔罪的态度。
“怜花常听说前辈一些事,也听说小韩夫子一些事,近日见了圣人方知这世间的一些事并不如听说,便知道了前辈一些事,明白了小韩夫子一些事。”
王怜花这话说的饶舌,听着未免有些好笑。那名号灵犀圣人的却变了脸色。可见世间传说的一些事也并不都是无稽之谈,比如洛阳的王公子特别擅长戳人痛脚,便是无数条传闻中的一个真相。
江湖人不识无名客,但江湖无人不知灵犀圣人。
灵犀是雅号,圣人是尊称。
说起灵犀圣人,又不得不提那位与他并称江南双璧的小韩夫子。两人都是金陵玄武门弟子,自小长在一处,是玄武门最耀眼的一双少年。后来玄武门发生内乱,两人立场相左,割袍断义。
小韩夫子自废武功,自残双目,只身一人下了琼州。灵犀圣人不知所踪,有传言他去了塞北,更多人相信他已经死了。
毕竟,太祖皇帝能容下玄武门,当朝圣上却容不下另一个“圣人”。
玄武门是自降天朝的南唐残余势力所建,由那位纵情歌舞,不愿入仕的韩卿家牵头,南唐的几个世家组了这么个文不文武不武的门派,在江湖上争取到了一席之地。不求光复龙庭,但求无功无过子孙后代得以立身。
灵犀圣人已经是南唐皇室最后的一点血脉,小韩夫子自是那位韩卿家的后人。玄武门无功无过的过了那么些年,偏偏在当今这位容不得人的圣上手底下,出了这么两个出挑的人物。真真是时也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