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我要提醒你一点,在我这里胡搅蛮缠是没用的。”中原中也松松背着手,肩胛自然垂下却不散形,脊柱呈现出一种长年累月已经形成习惯的紧扣状态,让人联想起那些趴在那里打滚小憩、但却随时可以瞬间暴起的猫科野兽。
港口黑手党的最高干部立在瘫坐于地上的男人面前,那双蓝色眼睛居高临下,流露出一线嘲弄的冷光:“‘和平’?‘手段只是擦边’?不尽然吧。不然你第一时间跑什么?我们收上来的线报,最近失踪的人数可远远超过了去条子那里自首的犯罪者人数。多出来的那些人、还有我们以及警视厅两方一同失踪了整整一周的两个后辈……我看,是你那其中一个有着精神异能的宝贝妹妹在逐渐失控,而你这个当哥哥的却毫无作为吧?”
年轻男人神色霎时就变了。
中原中也要笑不笑地轻嗤了一声,精致的侧脸上仍然挂着那副看上去有些冷漠的平静神色。
冷漠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实在身经百战惯了,应付起这种套路应付得驾轻就熟,甚至觉得眼前男人的这套表演十分粗糙……说真的,如果谁想要在“撒娇并偷换概念”、“以退为进的同时颠倒黑白”这两项上做出什么建树,那么最好拜师到十几岁时就是此道翘楚的太宰治门下,诚恳苦学上一段时间。
他被太宰用差不多相同的一招“先示弱后逞凶”从十五岁坑到了如今的二十二岁,个中心酸,最有发言权。
年轻男人长长呼出口气,知道是碰上了颗软硬不吃的钉子,于是痛快交代:“是。单凭我们做不到这一点,所以直到不久前我们还只是个单纯的表演剧团。我们是在‘暗网’同主人联系上的。”
“暗网?”中原中也眉头皱起来了,“主人?”
“就是你所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我们没有直接同他接洽,负责接洽的是他的一名手下,名叫小栗虫太郎。他称呼那个男人为‘主人’,并要求我们也如此称呼。”男人耸耸肩,和盘托出,“至于暗网,你难道不知道吗?黑道是‘水面下的世界’不假,但你们港口黑手党已经太过于庞大,令人胆寒臣服的同时……也总有你们所看不到的霉斑在角落滋生。”
中原中也眯起眼。
男人说:“最近大家都在传啊,说是有这么一个团队,可以为你提供从计划到善后的全套犯罪服务,只要你有心想去做。而报酬只是去替他做一件事,没有多难,而且接洽过程中只要不满意,随时可以推出交易。我只是喝多了去碰碰运气,谁知道真的来联系我了。”
中原中也忽然记起了前两周那起惊动了京都横滨两处的警视厅的连续杀人案,虽说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杀死太宰,但那起作为掩护和混淆视线的连续杀人案却是货真价实的,也的确抓住了犯人。
那个白痴难道也是请了这荒谬的“犯罪帮助团伙”来出谋划策吗?
以为自己是捡了便宜,实际上是被人当成了棋子。
“他让你们做什么?”中原中也低声问,心里却已经有了一点模模糊糊的预感。
“我想你已经猜到了。他给了我们一个剧本,让我们旅行到横滨时上演这个剧目。”男人回答,“《狂骨被斩杀之日》……可以说这部戏剧,是专门演给你们看的。”
太宰治从二楼的贵宾卡座一跃而下,几名守在附近的下属立刻背手站直了,齐刷刷低头:“首领。”
“嗯。”太宰治随意摆了下手,“处理怎么样了?”
其中一名级别稍高的下属上前一步,从几人的队伍中越众而出,训练有素地垂头汇报道:“是。一切都按计划进行,整个剧团包括经理在内一共六十三人,现在已经全部被我们控制住了。主演和田明辅……啊,就是那个饰演阴阳师的男人,和中原先生一起掉到舞台下面去了,大概用不了几分钟就会让我们下去收拾善后了吧。”
“……是吗。中也的话,的确不需要担心。”太宰治说,“其他的呢?”
“后台和下榻的酒店房间已经在搜索线索了,有任何蛛丝马迹都会立刻传来消息;另外有关Q的下落,负责酒店搜查的兄弟们报告说在酒店的地下杂物间发现了关押小孩子的痕迹,有可能是Q,现在已经把酒店的负责人带回去审问了。”
“唔。”太宰治心不在焉地一点头,看样子对这个处理进度还算满意。
几名下属纷纷在心底松了一口气。
但是这口气还没松匀,他们就见年轻首领将身体重心从左腿转到右腿上,接着说道:“藏在身后的东西,拿出来给我看看。”
几名下属:“…………”
“只是在搜查的时候,看到了他们的剧本。”
说话的还是刚才那个下属,讪笑着把背在身后的手慢吞吞挪到前方,手里是本被翻过很多次的绿皮册子。他硬着头皮解释:“我们只是有点好奇……没别的意思了,首领。”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太宰治挑眉轻轻一笑,拿过那本册子,垂下眼随便翻了几页,开了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我是拿着一份首领的工资,但没说要连你们老妈的工资也一并拿了,个人喜好这种事我管不了那么宽——何况即使是真的老妈,我估计也管不了你们到底是喜欢纸片人还是小偶像。”
刚刚一起围着看的几人都配合地笑了起来。
太宰治一边翻着《狂骨被砍杀之日》的剧本,又直又密的睫毛不动声色遮住了那双眼睛里的全部情绪,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这个戏剧最近还挺热门的,你们没有带女朋友来看吗?”
下属们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没有女朋友。
级别稍高的那名下属抓了抓头发:“报告首领,我倒是来看过一次,上周难得休假,陪着我姐姐一起来看的。”
“不错嘛,姐弟共聚的美好时光。”不知道翻着剧本看到了哪一段,太宰治嘴角意味不明地勾了勾,手指在那一页停留几秒,转而若无其事地翻到了下一页,“所以呢?看完有什么感想?”
不远处的黑手党成员还在进进出出忙碌,这边却在莫名其妙地讨论这场主演已经被他们统统带回去的舞台戏剧。
“……我觉得挺无聊的。”突然被顶头上司提问,下属干巴巴回忆道,“我姐姐很喜欢,这种感情细腻的东西,比较能得到她们女孩子的共鸣吧?反正我只觉得那个阴阳师和除妖师少女,会走到最后那种地步,责任两人各占一半吧。”
太宰治把目光从剧本上抬起来,饶有兴趣看向他。
骤然遭到首领的注视,那下属立刻有些紧张起来,说话也结巴了:“是、是说……两个人都太过于自负了吧?因为太信任自己的本事了,对另一半的信任反而下意识没有那么多了……”
太宰治听着这番见解半晌,轻轻合上了手上的剧本,放到了下属手上。
“有趣的言论。”他挑了下眉,然后向舞台的方向走了过去,像是对这个话题已经失去了兴趣,“叫线索小组的人手脚利索点。”
大家对兴趣来去都比较缥缈虚无的首领都很习惯了,几名下属下意识绷了个立正的姿势:“了解,BOSS!”
“我是这么理解的呢,中原先生。”舞台下方,饰演阴阳师的男人对自己的出演经验侃侃而谈,“这个戏剧最后之所以会是悲剧,是因为被赞为天才出身的阴阳师的天真吗?还是因为身负妖怪另一半的少女的隐瞒?不,都不是,造成他们悲剧源头的,不是这么浅显的东西。”
中原中也沉默听着他啰里八嗦的叙述,从刚才开始就濒临告罄的耐心神奇地维持在了最后那一条线上,因为他听着这仿佛背景乐一样的详细交代,听着这些每天就喜欢文邹邹地把一句话要包装百八十层“礼盒”才能送出手的人对那剧本的说明,心里慢慢想起来了另一件事。
他又不傻,眼前男人提了个话音,他自然而然便意识到了这剧本中的剧情同他与太宰治之间经历的种种“巧合”。
他想起来,自己和太宰治刚和好的周末来看这场戏剧,散场后太宰治却拉长了一张脸,老大不高兴地把这个他单纯当成个消遣看的故事从头批判到尾,末了还嘲笑了他的审美,说无论什么故事到了他这里,都是白忙活一场。
他那时候还十分不以为意。
恐怕太宰那时候说的就是这件事吧……?但由于当时并不知道这戏剧背后还有这样一场“戏中戏”,所以太宰当时应该并没有想这么深,只是觉得这是个有点令人不愉的巧合,像是张新年神社里抽出的凶签一样,是个“不吉的预兆”。
白痴吗?
他人就在这里,还要去在乎什么狗屁预兆,心思总是这么重,总是有那么幽微又难懂的心事,如果不好好说出来,他怎么可能会清楚?
由于心里装着事情,中原中也的手背在身后,拇指习惯且下意识地按在其余几根手指上,一个个指节按过去,“咔吧”、“咔吧”的声音回响在只亮着几盏白炽灯的地下,惨白的光配上这令人心悸的声响,总感觉是什么变态杀人狂魔动手的前兆。